二一一 全梁文卷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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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縝《神滅論》。按精思明辨，解難如斧破竹，析義如鋸攻木，王充、嵇康以後，始見斯人。范氏詞無枝葉，王遜其簡淨，嵇遜其曉暢，故當出一頭地耳。六朝文闡説義理，稍鈎深造微，便未免釋氏經論機調，范氏獨擺落悠悠，避之若浼。惟“形稱其質，神言其用”云云，判别“質”、“用”，隱承釋書之判别 “體”、“用”（參觀《周易》卷論《乾》）。“質”與“體”一義，如《全三國文》卷七魏文帝《又與吴質書》論王粲：“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而《全梁文》卷五五鍾嶸《詩品》上論王粲：“文秀而質羸”，又如《全梁文》卷五一王僧孺《詹事徐府君集序》：“質不傷文，麗而有體”，“麗”與“文”、“體”與“質”，等屬互文。縝豈用而不知、習而不察乎？論手、足、眼、耳等“皆神之分”而“是非之慮，心器所主”，略同亞理士多德論“靈魂”之“分”，有“飲食魂”（the nutritive soul）、“知覺魂”（the sensory soul）等等，而以“思慮”（the power of thinking）爲之主。“妖怪茫茫，或存或亡。……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别也。人滅而爲鬼，鬼滅而爲人，則未之知也”；觀此可知縝非“不信鬼”，特不信人死爲“鬼”耳。《墨子·明鬼》：“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爲鬼者”；縝所謂“妖怪或存”、“有鬼”，即相傳之天神、地祇、物妖，而人死之浮魂沉魄不與焉。王充闢“鬼” 而言“妖”言“精”（參觀論《全晉文》郭元祖《〈列仙傳〉讚》、《全宋文》釋寶林《檄太山文》），古希臘亦嘗流行有神靈而無鬼魂之俗信，均堪連類。《南史》卷五七《范縝傳》：“性不信神鬼，時夷陵有伍相廟、唐漢三神廟、胡里神廟，縝乃下教斷不祠”；“胡里神”不知伊誰，他二廟皆祀人死爲鬼而得成神者，既人死不爲鬼，則安得復成神？后稷亦本是人，故雖“郊祀”，而 “稷無神”也。縝謂人之“神”必“滅”，未言“天鬼”、“山水鬼神”之無有。與縝同朝並世之皇侃爲《論語·八佾》“祭如在” 二句孔註義疏曰：“前是祭人鬼，後是祭百神”，亦見“人死”之“鬼”不即等於“神”。是以縝之“神滅論”與阮瞻、林披等之 “無鬼論”（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三三〇《崔尚》），何同何異，未敢妄揣，而談者牽合之於“無神論”，則尚未許在。縝自言“哀弊拯溺”，此論蓋以破釋氏之説輪迴。夫主張神滅無鬼，則必不信轉世投生，顧不信轉世投生，却未必主張神滅無鬼；匹似東漢迎佛以前，吾國早信“人滅而爲鬼”，卻不知“鬼滅而爲人”之輪迴，基督教不道輪迴，而未嘗不堅持“靈魂不滅”、有地獄天堂之報。談者又每葫蘆提而欠分雪也。

【增訂三】孔子之教，“不語怪神”；《墨子〃公孟》記孔子之徒曰“無鬼神”，而墨子譏“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其一爲 “以鬼爲不神”。宋之道學家主無鬼論，乃未墜孔子之緒耳。紀昀厭薄宋儒，因於《閲微草堂筆記》中譏誚不已。如卷四某公 “講學”，爲“妖”所逐，“太息”曰：“不信程朱之學，此妖之所以爲妖歟！”；又“老儒”死後，魂入冥府，“冥史”謂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卷一四至歷引《朱子語類》以明鬼神之有而曉諭曲儒之迂。書首自題七絶之二：“前因後果驗無差，瑣記蒐羅鬼一車；傳語洛閩門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明言“洛閩”之“儒”乃持無鬼論者也。蓋“唯心”之程、朱，闢鬼無異“唯物”之王充、范縝。帖括家如熊伯龍，誦説《四書》，研精八股，能撰《無何集》以闡演《論衡》之“訂鬼”，實亦“講學老儒”本分。故熊謂王充 “宗孔子”，而斷言《問孔》、《刺孟》等篇必非充作也。《二程遺書》卷二下：“……但不知俗所謂鬼神何也。聰明如邵堯夫猶不免致疑在此，嘗言有虚空中聞人馬之聱。某謂既是人馬，須有鞍韉之類皆全，這箇是何處得來。堯夫言天地之間，亦有一般不有不無底物。某謂如此説，則須有不有不無的人馬，凡百皆爾，深不然也。”論“鞍韉何處得來”，正同《論衡〃論死篇》之言：“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得以貫穿之乎？”舉隅可反。程、朱不以“無鬼”而其“唯心”得從末減，王、范以“無鬼”而并被褒爲“無神”，遂當“唯物”之目而不忝。悠悠物論，不明則不公乎？不公則不明也？《三國演義》第七七回毛宗崗總評曰：“雲長英靈不泯固矣，而赤兔馬亦在雲中，況青巾緑袍並青龍偃月刀依然如故，得無衣物器械亦有魂靈否？”即王充、二程之疑也。然就本書論，可獻疑送難者，尚不止此。青龍刀流落人間，孫權以賜潘璋；第八三回璋“揮關公使的青龍刀來戰黄忠”，關興殺璋，“得了父親的青龍偃月刀。”則“器械”不特“有魂靈”，且能如倩女之離魂矣。拜倫亦嘗以此爲疑，謂俗傳人之生魂或陰靈每離其軀幹而出現，“果爾，則其身上之外衣裲襠亦復如是耶？”（But if they are－ are their coats & waistcoats also seen？－Letters and Jour- nals，ed. Leslie A. Marchand，VII，192）猶言“衣服無精神”，問“青巾緑袍有魂靈”耳。

【增訂四】《世説〃方正》：“或以人死有鬼，阮宣子獨以爲無，曰：‘今見鬼者，云著生時衣。若人死有鬼，衣服亦有鬼耶？’”；劉峻註即引《論衡》云云。美國近世一詼詭之士亦言，鬼未嘗裸體見形，即此一端，已足摧破有鬼論；苟衣服亦如人之有鬼，則何以衣服之鬼不獨見形而必依附人鬼乎？（There is one insu- perable obstacle to a belief in ghosts. A ghost never appears naked：he appears either in a winding sheet or“in his habit as he lived.”...And why does not the apparition of a suit of clothes sometimes walk abroad without a ghost in it？－Ambrose Bierce，The Devil’s Dictionary，Dover Punblica- tions，1958，p. 48）又隱申拜倫之語。

“竭財以赴僧，破産以趨佛。……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惰游，貨殫於泥木”；斥“浮屠害政，桑門蠹俗”，語切直而識遠大。卷五九郭祖深《輿櫬詣闕上封事》斥僧而未闢佛，尚曰：“功德者，將來勝因”；《全後魏文》卷五一荀濟上梁武帝《論佛教表》斥僧闢佛，而專就釋氏之奸邪淫侈發策，眼光未出牛背上。竊謂六朝人闢佛，簡捷親切莫如《南齊書·良政傳》記虞愿對宋明帝：“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愍；罪高佛圖，有何功德！”；深微周備則莫如縝此《論》矣。“神形俱化”之辯，早見《全晉文》卷一六一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之五《形盡神不滅》問答。據《梁書·儒林傳》及《南史》縝本傳，縝在齊世，嘗侍竟陵王子良，子良虔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退而著《神滅論》，“此《論》出，朝野諠譁，子良集僧難之而不能屈”，又使王融誘以官禄，“勸其毁論，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僕矣！’”二傳均未言縝入梁後復遭羣起而攻也。今所覩梁武帝《敕答臣下〈神滅論〉》（《全梁文》卷五）及南平王偉以下諸朝士《答釋法雲書難范縝〈神滅論〉》，皆非齊世所作，釋法雲《奉敕難范縝〈神滅論〉與王公朝貴書》（卷七四）可以參證；曹思文《難范縝〈神滅論〉》前且有《上武帝啓》（卷五四），稱“懼不能徵折詭經，仰黷天照”。蕭琛《難范縝〈神滅論〉》（卷二四）、沈約《神不滅論》又《難范縝〈神滅論〉》（卷二九），亦必作於此時。是梁武登極，重提舊事，復親率朝臣以難縝也。齊世響應竟陵王難縝諸作，唯《南史》縝傳載“王琰乃著論譏縝曰：‘嗚呼！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此一句外，無隻字流傳，豈都口誅而非筆伐耶？萬乘之勢，盈廷之言，雖强詞不堪奪理，而虚聲殊足奪人，縝乃自反不縮，以一與多，遂使梁君臣如集雀仇鷂、羣狐鬥虎，《易林·無妄》之《明夷》所謂“雖衆無益”。縝洵大勇，倘亦有恃梁武之大度而無所恐歟？皆難能可貴者矣。《儒林傳》載縝不信因果，答竟陵王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李白《上雲樂》：“女媧戲黄土，摶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當代西方顯學有言人之生世若遭拋擲（der existenzial Sinn der Geworfenheit），竊謂范、李頗已會心不遠也。又按陶潛《形、影、神》詩《神釋》：“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即 “神滅”之旨；惟“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詩人寓言，不如縝謂形、神“名殊而體一”之密察。潛《歸田園居》之四：“借問採薪人：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無復餘’”；則指形骸，神魂非所思存也。

范縝《答曹思文難〈神滅論〉》：“子謂神遊蝴蝶，是真作飛蟲耶？若然者，或夢爲牛，則負人轅輈，或夢爲馬，則入人胯下，明旦應有死牛死馬。而無其物，何也？又腸繞閶門，此人即死，豈有遺其肝肺，而可以生哉？……豈莊生實亂南國、趙簡真登閶闔邪？外弟蕭琛亦以夢爲文句甚悉，想就取視也。”按送難諸文中，唯蕭琛一篇稍具名理，樹“據夢以驗形神不得共體”之義；曹思文同立此義，故縝疑其勦襲，而曰“想就取視”也。曹博辯遜蕭，舉例似有意迴避；縝答中“莊生”、“趙簡”兩事出於曹難，“腸繞閶門”事則出蕭難：“或理所不容，……吴后夢腸出繞閶門之類是也。”《論衡·紀妖》亦言趙簡子夢游鈞天，“非天也”。“腸繞閶門”見《三國志·吴書·孫破虜傳》裴註引《吴書》：“母懷姙堅，夢腸出繞吴閶門”；王嘉《拾遺記》卷八增飾爲：“夢腸出繞腰，有一童女負之繞吴閶門”。陸游《劍南詩稿》卷一《出縣》：“歸計未成留亦得，愁腸不用繞吴門”，即使此典；沿用如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一二《獄中雜詩》之一六：“美酒經時澆漢獄，愁腸終夜繞吴門”，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七《自石湖至横塘》之二：“爲愛横塘名字好，夢腸他日繞吴門。” 一若此“腸”非“腸子裏爬出來的”（《紅樓夢》第六〇回）之 “腸”，而同“剛腸”、“熱腸”、“搜枯腸”之“腸”，皆緣陳後主《棗賦》之“此歡心之未已，方夢腸而屢迴”（《全陳文》卷四）或王安石《江東召歸》絶句之“歸腸一夜繞鍾山”（又《送張拱微出都》：“腸胃繞鍾山，形骸空此留”，有例在先也。《莊子· 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又《大宗師》：“且女夢爲鳥而厲乎天，夢爲魚而没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祇言夢與覺，未道神與形，而蕭琛、曹思文逕以入夢爲出神，視若當然。蓋認夢爲魂，初民心同此理，殊方一致，歷世相傳（das ursprünglichste und häufigste Motiv dieser primären Vorstellung der Schatten- seele ist unzweifelhaft das Traumbild），參觀《楚辭》卷論《招魂》。民族學者嘗考生人離魂，形態幻詭（Inkorporierungen der Psyche），有化爬蟲者，如蛆、蛇之屬（sind es kriechende Tiere，besonders der Wurm，die Schlange），有化物之能飛躍者，如鳥、如蝴蝶、如鼠（sind es fliegende und springende Tiere，der Vogel，der Schmetterling，die Maus）。

【增訂四】西方亦傳靈魂離體或“出竅”（the separable soul or Escaping Soul）之説。於人酣睡時，魂自其口出，化作蜜蜂、蜥蜴等小物形模，所遭各因物之體性而異，即構成睡者夢事（Katharine M. Briggs，British Folk Tales and Legends， 1977，pp. 261－2）。

古埃及人即以蝴蝶象示靈魂（One of the emblems among theEgyptians was Psyche，who was originally no other than the Au- relia，or butterfly）；古希臘人亦然（the soul’s fair emblem， and its only name）。西方昔畫燈炷火滅，上有蝴蝶振翅（a but-terfly on the extremity of an extinguished lamp），寓靈魂擺脱軀骸之意（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故但丁詩中詠靈魂升天，喻爲青蟲化蝴蝶而飛（Non v’accorgete voi，che noi siam vermi/nati a formar l’angelica farfalla）；神秘宗師又以扃閉内外之心齋比於靈魂之作繭自裹，豁然澈悟則猶蛹破繭、翩翩作白蝴蝶（y sale del mismo capucho una mariposita blanca muy gra-ciosa）。海客瀛談，堪爲《南華》夢蝶之副墨矣。吾國舊籍常載夢魂化蛇事，如《史記·高祖本紀》已言：“醉卧，武負、王媪見其上常有龍”；兹舉不甚熟知者數則。《説郛》卷二四唐佚名《逸史》：“玄宗微時，嘗至洛陽令崔日用宅；崔公設饌未熟，玄宗因寢。庭前一架花初開，崔公見一巨黄蛇食籐花。……玄宗覺曰：‘大奇！飢甚，睡夢中喫籐花，滋味分明也。’”紫陽真人《悟真篇》卷下《絶句五首》之三元陳致虚註引《吕洞賓傳》記吕遊廬山開元寺：“歷雲堂，見一僧方酣寢，頂門出一小赤蛇，長三寸許，緣牀自左足至地，遇涕唾食之，循上尿器中飲而去；乃出軒外，度小溝，繞花若駐玩狀，復欲度一小溝，以水溢而返。道人當其來處，以小刀插地迎之。蛇畏縮，尋别徑，至牀右足，循僧頂門而入。睡僧遽驚覺曰：‘初夢從左門出，逢齋供甚精，食之。又逢美酒，飲之。因褰裳度門外小江，逢美女數十。復欲度一小江，水驟漲，不能往，遂回。逢一賊欲見殺，從捷徑至右門而入。’道人……大笑而去”；元張雨《貞居先生詩集·附録》卷下閔元衢《張貞居集書後》：“外史嘗矜其術，伏壇良久。虞文靖見溝中出一蚓食汙濁，以竹編阻。外史起，自言：‘適往天府，賜以瓊漿玉液，值干楯滿前而寤。’虞指蚓示之，外史悔悟”，實孳生於《洞賓傳》。元闕名《桃園結義》第三折劉備醉卧，關羽語張飛曰：“呀！呀！呀！兄弟，你見麽？他側卧着，面目口中鑽出赤練蛇兒望他鼻中去了。呀！呀！呀！眼内鑽出來，入他耳中去了。……這的是蛇鑽七竅，此人之福當來必貴也”（《雲臺門》第二折漢光武事同）。

【增訂三】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一一《混沌初分蝙蝠精》條引李紳、錢鏐、蔡襄、米芾、周詢等夢魂化黑白蛇或蜥蜴事，卷一二《赤蛇入鼻中》條引姚景寢時二小赤蛇出入鼻孔事，可補。

皆言“神”亦有“形”，顧爲身之變“形”，傍人醒者有目共覩其易形，而夢者渾不覺己形之異，非若莊周之自知化蝶栩栩然；巵言日出，又范縝所不勝駁而或不屑駁矣。

Aristotle，On the Soul，Bk I，ch. 3－ 4，Basic Works of Aristotle，Random House，559－61.

E. Rohde，Psyche，ch. 1，§§ 2－3，op. cit.，（Homer’s daylight World）.

Heidegger，op. cit.，284.

Wundt，Völkerpsyhologie，IV，Mythus und Religion，Iter Teil，170.

Ib.，146；cf. 161，169. Cf. Brüder Grimm，Deutsche Sagen，Proplyläen Ver- lag，I，269（“Das Mäuselein”），270－1（“Die Katze aus dem Weidenbaum”）.

J. Dunlop，History of Fiction，4th ed.，54.

Coleridge：“The Butterfly”，Poems，ed. R. Garnett，220.

I. Disraeli，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III，207（“ History of the Skeleton of Death”），Cf. S. Reinach，Orpheus，tr. F. Simmonds，85.

Purgatorio，X. 124－5，La Divina Commedia，Ricciardi，518；cf. D. C. Al- len，Image and Meaning，30－1.

Santa Teresa de Jesus，Moradas，V. 2，E. Allison Peers，Spanish Mysti- cism，104，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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