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一七六 全宋文卷四七
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按鮑文第一，即標爲宋文第一，亦無不可也。“東顧則”云云，别見《全漢文》論枚乘《七發》。 “栖波之鳥”云云，别見《老子》卷論第一七章。司馬相如《上林賦》：“鴻鷫鵠鴇，……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左思《吴都賦》：“鵾雞鸀鳿，……容與自翫，彫啄蔓藻，刷蕩漪瀾，魚鳥聱耴，萬物蠢生”；木華《海賦》：“鳧雛離褷，鶴子淋滲，羣飛侣浴，戲廣浮深，更相叫嘯，詭色殊音”；郭璞《江賦》：“晨鵠天雞，……千類萬聲，濯翮疏風，鼓翅𦒑𦐴”；所見皆如斯而已。鮑氏獨窺有弱肉强食一段物競情事在。唐李涉《春止三朅來》之一：“瘦壁横空怪石危，山花鬬日禽争水”，拈出花鳥之物競，微言堪繼鮑賦。
【增訂三】劉禹錫《春有情篇》：“花含欲語意，草有鬬生心”，下句即李涉語意。
“南則積山萬狀，負氣争高”；按《上林賦》：“沸乎暴怒”，《海賦》：“於是鼓怒，溢浪揚浮”，《江賦》：“乃鼓怒而作濤。”水能“鼓怒”，已成詞人常語，山解“負氣”，則前所未道。《世説·言語》顧愷之説會稽山水：“千巖競秀，萬壑争流”，衹狀其形於外者爲争競，鮑并示其動於中者爲負氣，精采愈出；參觀《全梁文》論吴均《與朱元思書》。後人如杜牧《長安秋望》：“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僧祖可句：“亂山争夕陽”（陳善《捫蝨新話》卷八引，陸游《老學菴筆記》卷四引作“亂山争落日”），沾丐匪一。杜甫《青陽峽》：“磎西五里石，奮怒向我落”，石之 “奮怒”猶山之“負氣”；韓愈《南山》：“或蹙若相鬬，……賭勝勇前購”，亦即寫山石之“争”也。别詳《全唐文》卷論舒元輿《牡丹賦》。“思盡波濤，悲滿潭壑”；按二句情景交融，《文心雕龍·物色》所謂“目既往還，心亦吐納”者歟。“波濤”取其流動，適契連綿起伏之“思”，即《全漢文》卷三武帝《李夫人賦》：“思若流波，怛兮在心”；西語亦曰“思波”（Strom von Gedanken），以心念之畫而能渾、運而不息也（ein zusammenge- setztes und fortwährend fliessendes，in keinem Moment unserer Betrachtung stille haltendes Geschehen），别見《楚辭》卷論《九章·哀郢》。“潭壑”取其容量，堪受幽深廣大之“悲”，即李羣玉《雨夜呈長官》：“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然波濤無極，言“盡”而實謂“思”亦不“盡”；潭壑難盈，言“滿”則却謂 “悲”竟能“滿”。二語貌同心異，不可不察爾。“若潨洞所積，溪壑所射”至“樵蘇一歎，舟子再泣”一節；按足抵郭璞《江賦》，更饒情韻。《文選》采郭賦而棄此篇，真貽紅紗蒙眼之譏，尚非不收王羲之《蘭亭集序》可比也。
鮑照《河清頌》：“夫四皇六帝，樹聲長世。”按何晏《景福殿賦》結云：“方四三皇而六五帝，曾何周夏之足言！”，《文選》李善註引《燕丹子》荆軻曰：“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於君何如也？”王儉《褚淵碑文》：“五臣兹六，八元斯九”，《文選》李善註引潘岳《魯武公誄》：“八元斯九，五臣兹六。”《世説·文學》：“庾仲初作《揚都賦》成，以呈庾亮，亮大爲其名價，云：‘可三《二京》，四《三都》。’”蓋魏晉以來修詞匡格。《燕丹子》載荆軻語意，兩見於《戰國策》；《秦策》四黄歇上書秦昭王：“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秦策》五或謂秦始皇：“王若能爲此尾，則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全梁文》卷一〇簡文帝《重請開講啓》：“四三六五不能喻，十堯九舜無以方”；唐太宗《帝京篇》：“六五誠難繼，四三非易仰”；“五”皆指“五帝”而非“五伯”，與何賦、鮑頌尤合。
【增訂四】《全唐文》卷一五六謝偃《惟皇誠德賦》：“則四皇不足五，六帝不足七”，一作“三皇不足六，五帝不足十”。
杜甫《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侍臣雙宋玉，戰策兩穰苴”，楊萬里《誠齋集》卷一一四《詩話》：“有用文語爲詩句者尤工，杜云云，蓋用‘如六五帝、四三王’”；竊謂杜屢用此法，如《寄董卿嘉榮》：“居然雙捕虜，自是一嫖姚”，《李潮八分歌》：“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後來如陸佃賀王安石父子俱侍經筵詩：“潤色聖猷雙孔子，燮調元化兩周公”（《能改齋漫録》卷五引，吕希哲《吕氏雜記》卷下載此爲程公遜詩，下句作“裁成天下兩周公”；李壁《王荆文公詩箋註》卷二二《題雩祠堂》：“一日鳳鳥去，千秋梁木摧”，註：“范鏜爲太學正，獻詩云：‘文章雙孔子，術業兩周公’”）；正其遺意。《困學紀聞》卷二〇荆軻語一則，翁元圻註引《戰國策》、何晏賦、張唐説《封禪頌》（“四皇墳而六帝典”）、蘇頲《東嶽頌》（“墳作四而籍言七”），可資參稽。西方詞頭，亦有斯製。古希臘相傳，主文藝之女神凡九、主才貌之女神凡三、主情愛之女神祇一，詩人贈美婦或才媛之什遂謂“有卿而十九、四三、二一”（With thee，my beloved，the Graces are four；Four are the Graces，there are two Aphrodites，and tenMuses），故女詩人沙浮（Sappho）動被“第十位文藝女神”（A or the tenth Muse）之號。不乏祖構者也。
鮑照《瓜步山揭文》：“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爲高，據絶作雄，而凌清瞰遠，擅奇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仰望穹垂，俯視地域，涕洟江河，疣贅丘岳。”按因地形而觸發憤世之感，其旨如《孟子·告子》：“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而尤似《韓非子· 功名》：“故立尺材於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谿，材非長也，位高也。”後三句乃居高臨下之放眼，而亦越世凌雲之曠懷，情景雙關。蓋此際覺人間得失奚啻“豪盈髮虚”，亦猶視江河丘岳直似 “涕洟”、“疣贅”等歸於“卑安足議”爾。《孟子·盡心》：“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氣象雄闊，未具節目。《荀子·解蔽》：“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吕氏春秋·壅塞》：“夫登山而視牛若羊，視羊若豚，牛之性不若羊，羊之性不若豚”（高誘註： “‘性’猶體也”）；詞意又苦凡近。王嘉《拾遺記》卷一言舜於衡山起月館，“東方朔作《寶甕銘》曰：‘……望三壺如盈尺，視八鴻如縈帶。’‘三壺’則海中三山也，……‘八鴻’者，八方之名，‘鴻’、大也；登月館以望，四海三山皆如聚米縈帶者矣”；雖出六朝人僞託，而汗漫夸言，目空一切，庶足與鮑照語連類。虞騫《登鍾山下峯望》：“遥看野樹短，遠望樵人細”；戴暠《度關山》：“今上關山望，長安樹如薺”；或蘇軾《題寶雞斯飛閣》： “野闊牛羊同雁鶩”；意境均不過荀子、吕不韋之望牛視羊。其大觀超詣，可以遠紹孟子、近追鮑氏者，如李白《大鵬賦》：“塊視三山，杯看五湖”；杜甫《登慈恩寺塔》：“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李華《登頭陀寺東樓詩序》：“辨衡、巫於點青，指洞庭於片白”；韓愈《雜詩》：“長風飄襟裾，遂起飛高圓，下視禹九州，一塵集豪端。遨嬉未云幾，下已億萬年”；白居易《夢仙》：“半空直下視，人世塵冥冥，東海一片白，列岳數點青”；李賀《夢天》：“黄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遥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增訂三】《夜譚隨録》屢仿《夢仙》、《夢天》機杼。卷九《宋秀才》：“鶴背安穩，如北地冰牀。俯瞰下土，……道士指點江山，謂：某處煙一點，某府、某州、某縣也；某處培塿，或如覆杯、如連塚，某山、某嶽也；又指一縷水光如銀綫然，曰：‘長江也。’宋問洞庭安在，道士指一點光如小鏡者，曰：‘彼是也。’”卷一二《雙髻道人》：“蓋已立五峯絶頂，風定雲開，俯視下土，一目千里。諸山撒地如培塿；湖光一片，康郎、大姑似螺着水盤，萬點風帆若蠅矢集鏡；繞山諸郡縣盡作碧烟數點，歷歷可數。”“煙點”本李賀詩，不待言。“螺着水盤”又本劉禹錫《望洞庭》：“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銀盤裏一青螺。”“蠅矢”之喻似自出心裁，即取鄙物纖故以喻高遠明淨之境事也（the domesticating or diminishing metaphor）（參觀 1189－1191 頁）。僧齊己《升天行》：“回頭却顧蓬山頂，一點濃嵐在深井”，則猶李賀之言“九點”耳。
楊敬之《華山賦》：“見若咫尺，田千畝矣；見若環堵，城千雉矣；見若杯水，池百里矣；見若蟻垤，臺九層矣；醯雞往來，周東西矣；蠛蠓紛紛，秦速亡矣；蜂窠連連，起阿房矣；俄而復然，立建章矣；小星奕奕，焚咸陽矣”（《全唐文》卷七二一）；蘇軾《上清辭》：“時游目以下覽兮，五嶽爲豆，四溟爲杯；俯故宫之千柱兮，若豪端之集埃”（《東坡七集·東坡集》卷一九），又《送頓起》：“天門四十里，夜看扶桑浴，回頭望彭城，大海浮一粟，故人在其下，塵土相豗蹴”（《蘇詩合註》卷一七）；程珌《水調歌頭》：“午夜風輪微轉，駕我浮空泛景，一息過天垠，俯視人間世，渺渺聚漚塵”（《洺水集》卷二四）；劉過《龍洲集》卷一《登昇元閣故基》：“阿房之旗矗立矮如戟，臨春、結綺、望仙三閣俱下頭；太行、孟門培塿而已矣，蹄涔、洞庭芥爲舟；拄撑霄漢彈壓三千界，下歷梁、唐、晉、漢、周。”韓愈、李賀、楊敬之不僅見世界小如一塵，且覺世代隨而促如一瞬，又徵人之心識中時與空、宇與宙相當相對（pointinstant correlation）。但丁咏自星辰俯視地球，陋細可哂，世人竟爲此微末相争相殺（Col viso ritornai per tutte quante/le sette spere，e vidi questo globo/ tal ch’io sorrisì del suo vil sembiante；L’aiuola che ci fa tanto fe- roci）；彌德爾敦詩劇中女巫自言月夜騰空下矚，山松如針大，殿脊如人面皺紋，州郡纔如女頰上赤痣（whole provinces/Appear to our sight then even like/A russet-mole upon some lady’scheek），尤肖賈誼《疏》喻淮陽“厪如黑子之着面”；彌爾敦咏登天臨眺，大地祇是一點、一粒、一微塵（this Earth，a spot， a grain，/An atom）；羅賽諦咏天上女觀地球運轉有若一蠛蠓急遽飛旋於太空（The void，as low as where this earth/Spins likea fretful midge），詞尤警拔。大言炎炎，下觀渺渺，命意取勢與鮑照等所爲無異。倘仿齊己《風騷旨格》，造作名目，謂之 “鳥瞰勢”或“大鵬負天勢”也可。
Wundt，Grundzüge der physiologischen Psychologie，6. Aufl.，I，416－7.
The Greek Anthology，V. 70，95，146；IX. 66，506（“Loeb”，I，163，173， 199；III，35，281）.
Cf. A. Minturno：“ Ma per favor de le migliore Stelle，/Perchè dieci le Muse alme e dilette， /I e Gratie quattro l’alte Dee sien sette，/Una in terra s’aggiunge a tutte quelle”（quoted in Janet G. Scott，Les Sonnets élisabéthains，147）.
【增訂四】濟 慈早 作 詩亦 嘗以 “十 九、四 三” 套語 諛 女子（ O， if thou hast breathed then， /Now the Muses had been ten./.../At least for ever， evermore/ Will I call the Graces four. －Keats：“To Georgina Augusta Wylie”）。
Paradiso， XXII. 133－ 5， 151，La Commedia divina， Ricciardi， 1056，1058.
T. Middleton，The Witch， I. ii（ Hecate）， Lamb， Dramatic Specimens，in Works，ed. E. V. Lucas，IV，136－7.
Paradise Lost，VIII. 17－8，cf. Marjorie Nicolson，Science and Imagination，93 ff.（Milton’s cosmic perspective）.
D. G. Rossetti：“The Blessed Damosel”，Poems and Translations，Oxford，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