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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全晉文卷一三四
習鑿齒《與桓秘書》。按參觀《全漢文》卷論枚乘《七發》。
習鑿齒《臨終上疏》:“皇晉宜越魏繼漢,……謹力疾著論一篇。”按即《晉承漢統論》。《論》中“以晉承漢”之“漢”顯指魏文所“受禪”之東漢,其稱蜀漢,僅曰“蜀”而不繫以“漢”。《論》云:“昔漢氏失御,九州殘隔,三國乘間,鼎峙數世”,“孫劉鼎立”,“吴蜀兩斃”,“吴魏犯順而强,蜀人杖正而弱,三家不能相一,萬姓曠而無主”;則“蜀”未得“漢統”,即亦非晉之所 “承”。《論》又云:“是故漢高禀命於懷王,劉氏乘斃於亡秦,超二僞以遠嗣,不論近而計功。……季無承楚之號,漢有繼周之業”;乃《疏》中“越魏”二字之闡發,蓋“鼎立”時“漢統” 已斷,晉之“繼”漢,乃“超”、“越”三國,正如漢之越秦以 “承”周也。《太平御覽》卷四四七引鑿齒譏周瑜、魯肅爲“小人”,有曰:“今玄德、漢高之正胄也,信義著于當年,將使漢室亡而更立,宗廟絶而復繼”,亦猶《論》謂“蜀人杖正”,而“漢室”固已“亡”、漢統固已“絶”矣。鑿齒《漢晉春秋》已佚,端賴《晉書》本傳述其義例:“至文帝平蜀,乃爲漢亡而晉始興焉”,又《史通·稱謂》篇“習談漢主”句自註:“習氏《漢晉春秋》以蜀爲正統,其編目敍事皆謂蜀先主爲‘昭烈皇帝’。”不然,僅憑此《論》,尚不得如《四庫總目》卷四五《三國志》提要遽言鑿齒爲“偏安”之蜀“争正統”,衹可言其袒蜀而惜劉備之未克興廢繼絶耳。《史通·探賾》篇早稱鑿齒此事:“蓋定斜正之途,明順逆之理”;唐以來“正統”“閏位”遂成史論一大題目。覩記所及,如《全唐文》卷六八六皇甫湜《正閏論》、歐陽修《居士集》卷一六《正統論》、司馬光《傳家集》卷六一《答郭長官純書》又《資治通鑑》卷六〇皇初二年按語、蘇軾《東坡集》卷二一《後〈正統論〉》、陳師道《後山集》卷一二《正統論》、畢仲游《西臺集》卷四《正統議》、朱熹《語類》卷一〇五《通鑑綱目》、楊維楨《正統辨》(陶宗儀《輟耕録》卷三載,不見《東維子文集》)、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二《釋統》又《後〈正統論〉》、楊慎《升菴全集》卷五《廣〈正統論〉》、周嬰《巵林》卷三《魏論》、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二《三統辨》、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正統論》、張爾歧《蒿菴文集》卷三《讀朱子〈通鑑綱目〉》、儲欣《在陸草堂集》卷二《正統辨》、梁玉繩《瞥記》卷三記翟灝語、魯一同《通甫類稿》卷一《正統論》等,合以周密《癸辛雜識》後集及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乙之瀝液羣言,便得涯略。元黄溍《日損齋筆記》:“朱子《綱目》推蜀繼漢,本於習鑿齒,絀周存唐,本於沈既濟;而《感興詩》第六、七章皆不及”;
【增訂三】謂朱熹之論發於沈既濟,劉克莊已先黄溍道之。《後村大全集》卷一七七《詩話》:“朱氏《感興詩》第七章,…… 學者相承,皆謂其説本於程氏,而范氏、朱氏發之。其實未然。按唐史《沈既濟傳》云云。蓋吴兢承遷、固《吕紀》之誤,歐公承兢《武紀》之誤,中間有一沈既濟,健論卓識,照映千古。”《舊唐書》以既濟附其子《沈傳師傳》,亦即爲此事也。又蘇天爵《元文類》卷三二楊奐《正統八例總序》分爲 “得、傳、衰、復、興、陷、絶、歸”八例。解縉《元鄉貢進士周君墓表》撮述周上史館萬言書論“正統”;未得見《解學士集》,據《水東日記》卷二四引文知之。錢秉鐙《藏山閣文存》卷四《正統論》上下篇爲南明作也。
【增訂四】俞樾《賓萌集》卷二有《蜀漢非正統説》。
清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一三:“‘正統’二字,或謂撮《公羊》隱二年‘君子大居正’及隱元年‘大一統’也”;表微抉本,頗可補益。並世之人,每以當時之得失利鈍判是非曲直,《莊子· 胠篋》所謂“符璽”與“仁義”並竊,“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西諺所謂“山呼‘勝利者萬歲’!”後世之人,自負直筆公心,或復刺今陳古,每不以成敗論英雄、興廢定與奪,于是乎“正統”之説起矣。《論語·子路》言爲衛政必以“正名”爲先,《孟子·滕文公》謂“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干寶《晉紀總論》:“以三聖之智,伐獨夫之紂,猶正其名教,曰‘逆取順守’”,“正其名教”,即“正名”也。故争“正統”者,“正名” 之一端,《春秋》之遺意,二字出於《公羊傳》,良有以夫。餘見《史記》卷論《儒林列傳》。
習鑿齒《又與謝安書稱釋道安》:“統以大無,不肯稍齊物等智,在方中馳騁也。”按《世説·輕詆》載王坦之“著論《沙門不得爲高士》,大略云:‘高士必在於縱心調暢,沙門雖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謂也’”;與習書各明一義。“齊物等智”,莊生所樹勝義也;《大宗師》託爲孔子語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内者也,……丘則陋矣”,道家自詡逍遥“方外”而“陋”儒家之局趣“方内”也。習《書》言道安視道家不過“方中馳騁”,夷然不屑,則又正如道家視儒家爲“遊方之内” 矣。楊萬里《誠齋集》卷三六《有歎》:“飽喜飢嗔笑殺儂,鳳皇未可笑狙公;儘逃暮四朝三外,猶在桐花竹實中”;“方外”而仍在“方中”,亦復爾耳。釋教入華,初與道家依徬。蓋客作新旅,每結交家生先進之氣味相近者,所以得朋自固。逮夫豐羽可飛,遐心遂起,同道相謀變而爲同行相妬。始之喜其類己者,終則惡其彌近似而大亂真,如紫之奪朱、愿之賊德焉。故釋道均號“出世間法”,而後來釋之憎道,遠過於其非難“世法”之儒。如《摩訶止觀》卷五、卷一〇,又《法華玄義》卷八上、卷九上鄙斥老、莊,謂“以佛法義,偷安邪典,押高就下,推尊入卑”,“莊老與佛,如周璞、鄭璞,貴賤天懸”;而《止觀》卷六又《玄義》卷八上稱“孔丘、姬旦”爲“世智之法”,“世法即是佛法”,幾與《顔氏家訓·歸心》篇印可。其斥老、莊乃柱下書史、漆園小吏,官位卑微,故不得與釋迦之貴爲太子者比數,最令人笑來,亦見高僧不免勢利,未嘗以平等觀也。道安之世,二氏門户之見初起,尚未發爲醜詆,讀鑿齒此《書》,亦覘萍末而知風之自矣。參觀《列子》卷論《仲尼》篇。
Don Quijote,II. xx:“...eres villano y de aquellos que dicen:‘i Viva quien vence!’”,“Clásicos Castellanos”,VI,42.
Cf. Lucan,Civil War, I. 128:“ Victrix causa diis placuit, sed victa Cato- ni”,“Loeb”,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