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七 全梁文卷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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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之有江淹、劉峻,猶宋文之有鮑照,皆俯視一代,顧當時物論所推,乃在沈約、任昉;觀《顔氏家訓·文章》篇記邢卲服沈而魏收慕任,“鄴下紛紜,各有朋黨”,則盛名遠布,敵國景崇。及夫世遷論定,沈、任遺文中求如《恨》《别》兩賦、《絶交》廣論之傳誦勿衰者,一篇不可得。“外國即當代之後世”(L’étranger,cette postérité contemporaine),其然豈然。《文章》篇又云:“祖孝徵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語仿《世説·品藻》楊淮二子喬與髦,裴頠愛喬,樂廣愛髦,“淮笑曰:‘我二兒之優劣,乃裴、樂之優劣。’”

《江上之山賦》:“見紅草之交生,眺碧樹之四合;草自然而千華,樹無情而百色。”按“碧樹”而曰“百色”,若自語相違,實謂樹皆有色,其色則碧。卷三四淹《雜三言五首》之《訪道經》:“池中蓮兮十色紅,窗前樹兮萬葉落”,亦謂蓮皆紅色。《洛陽伽藍記》卷四《法雲寺》:“荆州秀才張裴常爲五言,有清拔之句云:‘異林花共色,别樹鳥同聲’”;“百色”、“十色”即“共色”,用法罕見。李商隱《蟬》:“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下句本淹此賦,馮浩《玉谿生詩註》卷三未及。

《四時賦》:“測代序而饒感,知四時之足傷。若乃旭日始暖,……至若炎雲峯起,……及夫秋風一至,……至於冬陰北邊,……。聞歌更泣,見悲已疚,實由魂氣愴斷,外物非救,參四時而皆難,況僕人之末陋也。”按參觀《毛詩》卷論《七月》又《楚辭》卷論《九辯》。

【增訂三】《全晉文》卷五三有李顒《悲四時賦》,已殘缺,寫景色而不見“悲”語。想其全篇當如江淹之賦“四時足傷”也。

白居易《急樂世詞》:“秋思冬愁春悵望,大都不稱意時多”;《侯鯖録》卷六錢氏婦詩:“‘士悲秋色女懷春’,此語由來未是真;倘若有情相眷戀,四時天氣總愁人”;皆其意。故愁此者又可悦彼,“四時行樂”乃詩、畫慣題,名家集中屢見賦詠。流俗如《西遊記》第九四回唐僧在天竺國御花園中和春、夏、秋、冬四景絶句,實即四季行樂詩,而第二三回賈寡婦誇説“在家人好處”詩:“春裁方勝着新羅,夏换輕紗賞緑荷,秋有新蒭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顔酡”,尤明言“四時受用”;《紅樓夢》第二三回寶玉春、夏、秋、冬夜四《即事》詩亦道其“十分快樂”之“真情真景”。宋末翁森則作《四時讀書樂歌》,後人嫁名於朱熹,以增聲價;明、清俳諧遂復有四時不樂讀書詩,《鴛鴦夢》第四齣、《雙蝶夢》第一一齣、《廣笑府》卷一皆載之,字句大同小異,以《兒女英雄傳》第三〇回一人“游惰賦詩言志”,詞義較長:“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第一句從《廣笑府》作“春游”、第二句從其他三本作“夏日炎炎”,庶幾集思備美。偶覩當代一美國人小詩,託爲文士慵懶不撰作而强顔自解曰:“炎夏非勤劬之時;嚴冬不宜出户遊散,無可即景生情,遂爾文思枯涸;春氣困人,自振不得;秋高身爽,而吾國之秋有名乏實,奈何!”(In summer I’m dis- posed to shirk,/As summer is no time for work. /In winter in- spiration dies/For lack of outdoor exercise. /In spring I’m sel- dom in the mood,/Because of vernal lassitude. /The fall re- mains. But such a fall!/We’ve really had no fall at all)四時足懶,四時足樂,與江淹所歎“四時之足傷”,理一而事殊也。

【增訂三】江淹《别賦》:“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帳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亦遍及四季而明其“足傷”。《文心雕龍〃物色》以“四時動物”張本,因舉“獻歲發春”、“滔滔孟夏”、“天高氣清[秋]”、“霰雪無垠[冬]”,更屬題中應有之義;其拈“天高氣清”概示秋色,則宋人病《蘭亭集序》寫“暮春”之言“天朗氣清”,可引以自助也。王明清《揮麈後録》卷二載宋徽宗《艮嶽記》全文,中自“若土膏起脈”至“此四時朝昏之景殊而所樂之趣無窮也”,侈陳春、夏、秋、冬景色,排比無慮三百言,此製中鉅觀。雖了無出語,而世尠道及之者,故志之。

【增訂四】“四時謀篇”,又見數例。《宋書〃孝武十四王傳》記孝武帝悼殷淑儀擬漢武李夫人賦:“寶羅暍兮春幌垂,珍簟空兮夏幬扃,秋臺惻兮碧烟凝,冬宫冽兮朱火清。”盧照鄰《釋疾文〃悲夫》:“萋兮緑,春草生兮長河曲。……孟夏兮恢台。……秋風起兮野蒼蒼。……元冬慘兮野氣凝。……四時兮代謝,萬物兮遷化。”沈佺期《峽山賦》:“春木茂兮剪琉璃,春花開兮靄蘭蕙。夏風涼兮來殿閣,秋露冷兮滴松桂。冬爐暖兮新炭焙,歲醪酌兮杯盤美。”賈至《沔州秋興亭記》:“況乎當發生之辰,則攢秀木於高砌,見鶯其鳴矣。處臺榭之月,則納清風於洞户,見暑之徂矣。洎摇落之時,則俯顥氣於軒楹,見火之流矣。值嚴凝之序,則目素彩於簷楹,見雪之紛矣。” 劉禹錫《楚望賦》:“湘沅之春,先令而行。……涉夏如鑠,逮秋愈熾。……日次於房,天未降霜。……於時北風,振槁揚埃。”韋慤《重修滕王閣記》:“冠八郡風物之最,包四時物候之異。春之日則花景鬬新。……夏之日則鶯舌變弄。……秋之日則露白山青。……冬之日則簷外雪滿。”穆員《新安谷記》: “春之日,百花流鶯,笑語滿谷。……夏之日,清風入林,徘徊不散。……秋之日,霜淒氣肅,萬象畢清。……冬之日,木落天迥,遥山入户”(參觀《新修漕河石斗門亭記》:“春流夏雲,露風霜月”)。韓愈《南山詩》:“春陽潛沮洳,濯濯吐深秀。……夏炎百木盛,蔭鬱增埋覆。……秋霜喜刻轢,磔卓立癯瘦。……冬行雖幽墨,冰雪工琢鏤。”宋鄭清之《安晚亭詩集〃補編》卷一《江漢亭百韻》:“方春及韶淑,鶯燕争鳴乳。……孟夏薰風來,草木自蕃橆。……入秋梯空昊,影團修月斧。……隆冬雪紛飛,瓊樓耀江滸。”清周天度《十誦齋集〃雜文〃丁山湖舊遊記》:“於是四時景色,莫可窮殫。方夫早春冰泮……至於夏静日長……至若冷蓮墜粉……以至霜高氣懔”云云,幾三百言,踪事增華,蔚爲大觀矣。

《麗色賦》:“若夫紅華舒春,黄鳥飛時,……故氣炎日永,離明火中,……至乃西陸始秋,白道月弦,……及沍陰凋時,冰泉凝節……。”按《四時賦》明賦四季,本篇賦麗人而以四季分襯;《待罪江南思北歸賦》:“若季冬之嚴月,風摇木而騷屑…… 至江蘺兮始秀,或杜蘅兮初滋,……及迴風之摇蕙,天潭潭而下露,……”亦隱列冬春夏秋。此構前人未有,潘岳《閑居賦》僅了以“凛秋暑退,熙春寒往”八字耳。明董斯張《吹景集》卷一四謂白居易《冷泉亭記》、吕温《虢州三堂記》“都以四時寫景物”,范仲淹《岳陽樓記》“一擷其精,争光日月”;似未省其製之昉於江淹也。吕記有“春之日”、“夏之日”、“秋之日”、“冬之日”四節;白記祇有“春之日吾愛其草”與“夏之日吾愛其泉” 二節,未及秋冬;范記言晴、雨、晝、夜,而不主四季。唐宋詩文以四時謀篇者,如居易弟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即鋪陳四季風光,烘托及時行欲;韓愈《南山詩》以“春陽”、“夏燄”、“秋霜”、“冬行”,或李德裕《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詩以“春思”、“夏憶”、“秋憶”、“冬思”,寫山中景色。《全唐文》卷一二八南唐後主《昭惠周后誄》:“追悼良時,心存目憶。景旭雕甍,風和繡額……含桃薦實,畏日流空……蟬響吟愁,槐雕落怨…… 寒生蕙幄,雪舞蘭堂……年去年來,殊歡逸賞”;《唐文拾遺》卷三〇崔耿《東武樓碑記》:“春日暖而花含笑,夏風涼[清?]而簷度涼,秋氣澄明而慮澹,冬景曨通而望遠”;此唐文中例之不著者。宋文名篇如歐陽修《醉翁亭記》:“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問之四時也”,又《豐樂亭記》:“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蘇軾《放鶴亭記》:“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皆力矯排比,痛削浮華。蘇軾復以四時入詩,如《書王定國所藏烟江疊嶂圖》:“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絶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摇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又《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夏潦漲湖深更幽,西風落木芙蓉秋,飛雪闇天雲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范仲淹《記》末“春和景明”一大節,艷縟損格,不足比歐蘇之簡淡;陳師道《後山集》卷二三《詩話》云:“范文正爲《岳陽樓記》,用對語説時景,世以爲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鉶所著小説也。”尹洙抗志希古,糠粃六代,唐文舍韓柳外,亦視同鄶下,故覩范《記》而不識本原;“《傳奇》體”者,强作解事之輕薄語爾,陳氏亦未辨正也。

《麗色賦》:“經周歷趙,既無其雙,亦可駐髮還質,驂星馭龍,蠲憂忘死,保其家邦。”按末句意不猶人。美色必有惡心,女寵足以傾國,歷古相傳(參觀《左傳》卷論襄公二十一年),幾如金科鐵案。江氏獨敢犯不韙,力破陳言,惜一語即了,故祇覩其大膽,不得明其卓識也。《全唐文》卷二二五張説《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大君據四海之圖,懸百靈之命,喜則九圍挾纊,怒則千里流血,靜則黔黎乂安,動則蒼甿罷弊;入耳之語,諒其難乎!……惟窈窕柔曼,誘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傾情六藝之圃,故登崑巡海之意寢,剪胡刈越之威息,璿臺珍服之態消,從禽嗜樂之端廢。獨使温柔之教,漸於生人,風雅之聲,流於來葉”;則與江氏之頌“麗色”,相説以解。夫“窈窕柔曼”,正《韓非子·八姦》之首戒,所謂“在同牀”者,而張却力稱其最能匡君輔政,善誘潛移,敷文教而息殺伐。《舊唐書·后妃傳》上玄宗命收上官婉兒“詩筆,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張説爲之序”,則此篇應勅供奉,倘亦借題隱諛“漢皇重色”之益國利民耶?徐芳《懸榻縮》卷一《褒姒論》:“天下美婦人多矣,豈盡亡人之國者?吕雉、賈南風,一老一短黑,以亂天下有餘也。使遇文王、太公,姒雖美,宫中一姬耳”;亦爲“麗色”、“窈窕”開脱。徐祇言其不足患,而江言其保國家,張言其息侈暴,則非但無過,抑且有大功焉。《詩·大雅·瞻卬》:“哲婦傾城,維厲之階”,即刺褒姒,而孔穎達《正義》曰:“謀慮苟當,則婦人亦成國,任、姒是也;謀慮理乖,則丈夫亦傾國,宰嚭、無極是也。”語較平允,如江、張所云,乃“婦人”之美而“成國”者。崔道融《西施灘》:“宰嚭亡吴國,西施陷惡名”;李壁《王荆文公詩箋註》卷四八《宰嚭》:“謀臣本自繫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願君王誅宰嚭,不愁宫裏有西施”;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四《西湖答》:“若使朝廷無宰嚭,未妨宫掖有西施”;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卷一八吕江《姑蘇懷古》:“自是誤君由宰嚭,孰云亡國爲西施”;翻案幾如落套,實不出孔疏所謂宰嚭是“傾國”之“丈夫”。徐樹丕《識小録》卷一論楊妃“特以貌見寵”,唐玄宗“任安[禄山]、李[林甫],而太真蒙慘,爲之掩卷稱屈”,則又移此意施於楊妃耳。

《恨賦》。按此篇自《文選》與《别賦》並采,遂爾膾炙衆口。《賦》中自稱“僕本恨人”,淹他作亦多恨人之怨嗟。《去故鄉賦》乃《别賦》之子枝也,《倡婦自悲賦》又《恨賦》之傍出也。《待罪江南思江北賦》:“願歸靈於上國”,即《恨賦》“遷客海上,流戍隴陰”之心願;《哀千里賦》:“徒望悲其何及,銘此恨於黄埃”,亦《恨賦》“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之情事。《青苔賦》:“頓死艷氣於一旦,埋玉玦於窮泉;寂兮如何,苔積網羅,視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則兼《别賦》之 “春宫閟此青苔色”與《恨賦》之“閉骨泉裏,已矣哉!”。《泣賦》:“若夫齊景牛山,荆卿燕市,孟嘗聞琴,馬遷廢史,少卿悼躬,夷甫傷子”;“少卿”又見《恨賦》:“李君降北,弔影慚魂”,餘人亦均可入《恨賦》。《泣賦》:“潺湲沫袖,嗚咽染裳”,無異《恨賦》:“危涕”、“血下沾襟”。《别賦》曰:“蓋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實即恨之一端,其所謂“一赴絶國,詎相見期”,詎非《恨賦》之“遷客海上,流戍隴陰”耶?然則《别賦》乃《恨賦》之附庸而蔚爲大國者,而他賦之於《恨賦》,不啻衆星之拱北辰也。辛棄疾《賀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下承以“馬上琵琶”、明妃也,“將軍百戰”、李陵也,“易水蕭蕭”、荆軻也,機杼正同淹此二賦,而以淹舉爲“恨”之例者移爲“别”之例,亦見别乃恨之一端矣。其詞始以 “緑樹聽鵜鴂,……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終以“啼鳥還知如許恨,……誰共我,醉明月!”顛末呼應回環,所謂“蛇𠼫尾法”,參觀《左傳》卷論昭公五年。

李白號“仙才”、“天才絶”,而所作《擬〈恨賦〉》,了無出語;未見飛仙絶跡,衹似壽陵學步;唐臨晉帖,尚不足言擬議以成變化也。李舉恨事,有“項王虎鬬”、“李斯受戮”;梁簡文帝《悔賦》亦及“下相項籍”、“李斯赴收”;此恨、悔兩情交通之例,參觀論《全三國文》魏明帝《報倭女王詔》。晚唐徐夤《恨》詩:“事與時違不自由,如燒如刺寸心頭。烏江項籍忍歸去,雁塞李陵長繫留,燕國飛霜將破夏,漢宫紈扇豈禁秋!須知入骨難銷處,莫比人間取次愁”;“烏江”句即李白擬賦之“項王”,“雁塞”句即淹原賦之“李君降北”,“漢宫”句即以班姬當李擬賦之 “陳后失寵”,“燕國”句用鄒衍事,又即淹《詣建平王上書》首句:“賤臣叩心,飛霜擊於燕地”,其文亦録入昭明之《選》者。

【增訂三】吴炎《吴赤溟先生文集》有《廣恨賦》,專賦逋臣節士如夷、齊、豫讓、陶潛、劉琨等之“遺恨”,以寓明亡之痛,所謂“於是僕本志士,睠焉心裂”也。陳鱣作《快賦》,專 “言吉祥善慶,……非以反文通之恨,聊爲解子雲之嘲”,未收入《簡莊綴文》,衹見於王昶《湖海文傳》卷二,詞瘠意窘,無足觀也。

【增訂四】明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一《擬恨賦》以江、李所賦乃“閨情閣怨”,大亦“不過興亡成敗”之“恒運常事”,乃取豫讓、倉海君、諸葛亮、岳飛等“奇勳盛事”垂成未集之遺恨賦之,與吴炎所作,取材有相同者。南宋喻良能《香山集》卷一《喜賦》步趨江淹《恨賦》,謂:“恨既有之,喜亦宜然。…… 喜雖一名,事乃萬族”,波瀾詞致,遠勝陳鱣《快賦》。明屠隆《由拳集》卷一《歡賦》亦反《恨賦》,舉王子晉登仙、勾踐平吴、劉邦滅項、文君奔相如、曹操横槊賦詩等事,謀篇拉雜,屬詞庸蕪,尚不如陳賦之簡淨也。

陶元藻《泊鷗山房集》卷一〇《書江淹〈恨賦〉後》:“不如《别賦》遠甚。其賦别也,分别門類,摹其情與事,而不實指其人,故言簡而該,味深而永。《恨賦》何不自循其例也?古來恨事如勾踐忘文種之功、夫差拒伍胥之諫、荆軻不逞志於秦王、范增竟見疑於項羽。此皆恨之大者,概置勿論;乃僅取秦王、趙王輩寥寥數人,了此‘恨’字,掛漏之譏,固難免矣。且所謂恨者,必人宜獲吉而反受其殃,事應有成而竟遭其敗,銜冤抱憤,爲天下古今所共惜,非揣摩一人之私,遂其欲則忻忻,不遂其欲則怏怏也。秦王無道,固宜早亡,……何恨之有?若趙王受虜、敬通見黜、中散被誅,自周秦兩漢以迄於齊,類此者不勝枚舉焉。李陵之恨,始在五將失道,兵盡矢窮,以致被擒異域,繼在誤緒爲陵,戮其父母妻子,以致無路可歸;……不能寫得淋漓剴切。明妃以毛延壽顛倒真容,遂致絶寵君王,失身塞外,痛心疾首,其恨全屬於斯;今衹言‘隴雁’云云,凡出塞者人人如此,即烏孫公主、蔡文姬何嘗不領兹淒楚?”評甚中肯。惟“宜吉反殃”云云,是僅許傍觀代恨,而不盡許當局自恨也!全背淹謀篇所謂 “伏恨”、“飲恨”之意;則逕慨惋可矣,何須揣“摹其情事”哉?明妃此節中“紫臺稍遠,摇風忽起”兩句,唐人有指摘其聲病者,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一八《柳歸舜》。

《恨賦》:“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按《文選》李善註:“然‘心’當云‘危’,‘涕’當云‘墜’;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又《别賦》:“心折骨驚”,善註:“亦互文也。”《泣賦》亦云:“慮尺折而寸斷。”語資如“枕流漱石”、“喫衣著飯”等,實此類(catachresis)耳。

《别賦》:“送愛子兮霑羅裙。”按善註:“言當盛春之時而分别不忍也”;則下文“去復去兮長河湄”句下亦當註:“言秋日而離别不忍也”。此二節遥承“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蹔起”,善註:“言此二時,别恨逾切”,是也。

《别賦》:“倘有華陰上士,服食還仙,……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遊萬里,少别千年,惟世間兮重别,謝主人兮依然。” 按全賦惟此節偏枯不稱,殊爲布局之疵。别離一緒,情事兩端:居人傷行子,行子戀居人;二情當寫其一,庶符“黯然銷魂”之主旨。通篇或兼顧,或側重,未乖體要。李白《古風》之二十寫遇“古仙人”而“欣然願相從”,仍云:“泣與親友别,欲語再三咽”;此真《别賦》題中應有之義。江氏竟隻字不及,一若棄世學仙之士,忘情割愛,不復怨别傷離,猶可説也。然棄如脱屣之家人,必且瞻望勿及,泣涕如雨,痛生離之即死别,有如韓愈《誰氏子》:“非癡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翠眉新婦年二十,載送還家哭穿市”,或《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隨瘋道士“飄飄而去”,其妻封氏“哭個死去活來”。乃祇以“重别”二字了之,絶未鋪陳“别必怨而怨必盈”之致,遂成缺負。“暫遊”兩句,李善僅註典故,未明其襲鮑照。照《代升天行》云:“從師入遠岳,結友事仙靈。風餐委松宿,雲卧恣天行。暫遊越萬里,少别數千齡。鳳臺無還駕,簫管有遺聲。何時與汝曹,啄腐共吞腥!”詞氣豪逸,淹貪摭好語,情逐之移,似亦賦游仙而非賦别矣。

《泣賦》:“魂十逝而九傷。”按《倡婦自悲賦》:“度九冬而廓處,經十秋以分居”,卷三四《雜三言·構象臺》:“山十影兮九形”,自語相違,皆虚數也,正如“四角六張,八凹九凸”(《五燈會元》卷一二大愚守芝章次)之類。參觀《全後漢文》論馬融《樗蒲賦》。

B. L. Taylor:“The Lazy Writer”, L. Kronenberger, ed., An Anthology ofLight Verse,“Modern Library”,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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