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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全晉文卷九九
陸機《演連珠》。按立譬多匠心切事，拈而不執，喻一邊殊，可悟活法。如既曰：“物勝權而衡殆，形過鏡則照窮”，而復曰： “鑑之積也無厚，而照有重淵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眡周天壤之際”；既曰：“都人冶容，不悦西施之影，乘馬班如，不輟太山之陰”，“覽影偶質，不能解獨，指迹慕遠，無救於遲”，“圖形於影，未盡纖麗之容，察火於灰，不覩洪赫之烈”，而復曰：“名勝欲故偶影之操矜，窮愈達故凌霄之節厲”；既曰：“尋烟染芬，薰息猶芳，徵音録響，操終則絶”，而復曰：“郁烈之芳，出於委灰，繁會之音，生於絶絃”，又曰：“充堂之芳，非幽蘭所難，繞梁之音，實縈絃所思。”皆言非一端之例也。參觀《周易》卷論《歸妹》、《老子》卷論第四一章、《列子》卷論《黄帝》篇。“不悦西施之影”句，《文選》善註引《潛夫論》“圖西施、毛嬙可悦於心”云云，未允；《淮南子·説山訓》早曰：“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全齊文》卷二三謝朓《思歸賦·序》：“夫鑑之積也無厚，而納窮神之照；心之徑也有域，而納重淵之深”，即本陸此文。
“臣聞傾耳求音，眡優聽苦，澄心徇物，形逸神勞。”按 “優”乃“優閒”、“優游”之“優”，謂耳勞而目逸，視不能分聽之苦，即下文之“雖同方不能分其慼”。“澄心”句正如機《隴西行》所云：“我静而鏡，民動如烟”，然彼言心以定而洞觀，此言神以明而疲照，又各明一義。
“臣聞絃有常音，故曲終則改，鏡無畜影，故觸形則照。”按《文選》李善註：“《文子》曰：‘事猶琴瑟，終必改調’；《淮南子》曰：‘鏡不設形，故能形也。’”《淮南》語實亦本《文子·上德》篇，善註失引。參觀《毛詩》卷論《柏舟》。先秦諸子如《莊子·應帝王》、《韓非子·飾邪》等早有鏡形之喻，然不若釋氏著作之發揮盡致。《楞嚴經》卷一〇：“如鏡鑑明，來無所粘，過無踪跡”，或僧肇《寶藏論·離微體静品》第二：“譬如明鏡，光映萬象，然彼明鏡，不與影合，亦不與體離”；尚皆不過似莊之言“不將不迎，應而不藏”，韓之言“執清而無事”。《宗鏡録》卷一〇引《〈起信論〉疏釋》之鏡喻四解，則推闡無賸義矣。有云：“登樓持鏡，則黄河一帶盡入鏡中，瀑布千丈，見於逕尺；王右丞詩云：‘隔窗雲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明是所現矣”；可爲機之“形過鏡則照窮”下轉語，又可爲機之“目之察也有畔”作譬喻。
“是以江漢之君，悲其墜屨；少原之婦，哭其亡簪。”按善註引《賈子》及《韓詩外傳》，是也。李白《爲吴王謝責赴行在遲滯表》：“慚墜履之還收，喜遺簪之再御”，亦以二事作對，而反悵戚爲慚喜，於故典能生發活用者。王琦註《李太白集》卷二六此文，未及機語。又王氏註“遺簪”引《韓詩外傳》，而註同卷《爲趙宣城與楊右相書》：“收遺簪於少原”，却引《獨異志》；數葉之内，不相照管，大似掇拾類書、非出一手，吁可怪也！
“臣聞烟出於火，非火之和，情生於性，非性之適；故火壯則煙微，性充則情約。”按前之道家、後之道學家，發揮性理，亦無以逾此。《全唐文》卷六三〇吕温《望思臺銘》：“性雖生情，情或滅性”，詞簡意豁，可移作註釋。《全三國文》卷四八嵇康《答向子期〈難養生論〉》：“夫嗜欲雖出於人，而非道之正，猶木之有蝎，雖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則木朽，欲勝則身枯”；亦其意而别設喻耳。《全宋文》卷三六顔延之《庭誥》：“欲者，性之煩濁，氣之蒿蒸；故其爲害，則燻心智，耗真情，傷人和，犯天性。雖生必有之，而生之德，猶火含烟而妨火，桂懷蠹而殘桂，然則火勝則烟滅，蠹壯則桂折，故性明者欲簡，嗜繁者氣惛”；則取譬兼嵇之木蠹與陸之火烟。劉晝《新論·防慾》： “情生於性而情違性；慾由於情，而慾害情。情之傷性，性之妨情，猶烟冰之與水火也；烟生於火而烟鬱火，冰出於水而冰遏水”；《全唐文》卷六三七李翺《復性書》上篇：“情者、性之動，水汩於沙，而清者渾，火鬱於烟，而明者昏，性動於情，而善者惡。……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則皆本陸之火喻而兼采二氏之水喻。《文子》數喻性於水，如《下德》論“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曰：“故水激則波起，氣亂則智昏，昏智不可以爲正，波水不可以爲平”；《道原》曰：“水之性欲清，沙石穢之；人之性欲平，嗜欲害之”；《十守》：“人之精神，難濁而易清，猶盆水也”；反復一意。釋書横説豎説，正看側看，如《雜阿含經》卷八之二一七：“眼是人大海，彼色爲濤波；若能堪色濤波者，得度眼大海竟。耳、鼻、舌、身、意是人大海，聲、香、味、觸、法爲濤波，若堪忍彼法濤波，得度於意海竟”；《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之一：“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風起。……藏識海常住，境界風所動。……海水起波浪，七識亦如是”；
【增訂四】《成唯識論》卷三：“如海遇風緣，起種種波浪；現前所用轉，無有間斷時。藏識海亦然，境等風所擊，恒起諸識浪，現前作用轉。”
《楞嚴經》卷三：“由此四纏，分汝湛圓妙覺明心。……譬如清水，清潔本然，即彼塵土灰沙之倫，本質留礙；二體法爾，性不相循。有世間人，取彼土塵，投於淨水，土失留礙，水亡清潔，容貌汩然，名之爲濁”；《維摩詰所説經·觀衆生品》第七有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謝靈運《〈維摩經〉十譬讚》即演之云：“水性本無泡，激流遂成沫。”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三《書〈復性書〉後》謂其“水火之喻”爲“尤誤”：“夫水火性也，其波流光焰則情也。……若夫汙而爲泥沙，鬱而爲煙黣，此後起者累之，所謂‘習相遠’也，於情何尤哉？”其詞甚辯，然概乎未知以“煙黣”、“泥沙”喻情，初非昉自李氏也。吾國衲子復好取冰水爲喻，如僧肇《寶藏論·廣照空有品》第一：“真冰釋水，妄水結冰”；淨覺《楞伽師資記》第三篇載北齊惠可語：“冰生於水而冰遏水，冰泮而水通，妄生於真而妄迷真，妄盡而真見”；智者《摩訶止觀》卷一《大意》：“法性不異苦集，但迷苦集失法性，如水結爲冰，無别水也。……無明轉即變爲明，如融冰成水。”至清涼澄觀《華嚴經疏鈔》卷三六《菩薩問明品》第一〇 覺首菩薩頌：“譬如河中水”疏列舉“水有十義同真性故”，洋洋乎尤爲大觀。佛説既盛行，儒家、道家之言性者，亦濡染撏撦，如《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孔穎達《正義》引梁五經博士賀㻛曰：“性之與情，猶波之與水，静時是水，動則是波，静時是性，動則是情”；
【增訂三】《程氏遺書》卷一八《伊川語》：“湛然平静如鏡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勢不平，便有湍激；或風行其上，便爲波濤汹湧，此豈水之性也哉！……然無水安得波浪，無性安得情也？”設譬全同道釋，不避異端，不怵他先，殆章學誠所謂“言公”者。末二句語意尤屬禪家常喻。淨覺《楞伽師資記》卷四粲禪師：“若純金不隔於環佩，等積水不憚於漣漪”，註：“金爲器體，故無器而不金；波爲水用，亦無波而異水也”；無名氏《歷代法寶記》無相禪師：“水不離波，波不離水，波喻妄念，水喻佛性”；《五燈會元》卷一三普滿：“土上加泥猶自可，離波求水實堪悲。”西語“情”（emotion）字之根爲“動”（motus）字（A. Lalande，op. cit.，278－9），可與“性”感物而動爲“情”之説參印。
李翺《復性書》中篇即不復及火，祇曰：“水之性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人之性猶水之性也”；《關尹子·五鑑》：“情生於心，心生於性；情、波也，心、流也，性、水也”。此類水喻，與《孟子·告子》之“性猶湍水”、《老子》二〇章之“澹若海，漂無所止”，均着眼不同，會心别具，正如陸機之火喻，與《莊子·養生主》之“窮薪火傳”、即慧遠、宗炳輩借以申佛説神不滅者，亦喻同而邊異焉。陸機烟情火性之譬，熸焉已若寒灰；宋儒誦説李翺，尊爲理學先覺，於《演連珠》無過而問者。《維摩詰所説經·方便品》第二：“是身無我爲如火”；《楞嚴經》卷三：“火性無我，寄於諸緣”；又標新解。《闆尹子·六匕》：“譬如火也，躁動不停，未嘗有我”；道家僞書向佛典中作賊耳。
“臣聞圖形於影，未盡纖麗之容”云云。按黄庭堅《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七《跋東坡論畫》引此《珠》而論之曰：“此論與東坡照璧語，託類不同，而實契也”；又引下一《珠》“臣聞情見於物”云云而論之曰：“此論則如語密而意疏，不如東坡得之濠上也。雖然，筆墨之妙，至於心手不能相爲南北，而有數存焉於其間；則意之所在者，猶是國師天津橋南看弄胡孫、西川觀競渡處耳。”黄若曰：得心應手，固是高境，然神妙處往往非初心所及，出意計之外，有同幸偶；“有數”即《文賦》所謂“非余力”也。“國師”云云指唐僧慧忠與大耳三藏鬬法事，具見《列子》卷論《黄帝》篇。
陸機《吴大司馬陸抗誄》。按輯自《藝文類聚》卷四七；《顔氏家訓·文章》篇：“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敍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爲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類聚》略去此二句，嚴氏未補，亦漏輯姊《誄》。嚴氏似未細檢《家訓》，如同篇引孫楚《王驃騎誄》，卷六〇即失於網羅也。顔氏指摘機措詞僭妄，罔知忌諱，可參觀董逌《廣川書跋》卷五《泰山都尉孔宙碑》所舉《書》、《詩》以至魏晉“古人於文無忌” 諸例；沈濤《銅熨斗齋隨筆》卷八論唐《王守琦墓志》之臣下稱 “崩”，張宗泰《魯巖所學集》卷一〇論《唐闕史》之軍將稱“殂落”，亦其類。
陸機《弔魏武帝文》：“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戢彌天乎一棺。”按王安石《次相州》：“功名蓋世知誰是，氣力迴天到此休”，亦爲弔魏武墓作，正同此意。古羅馬詩人詠亞歷山大大帝云：“少年時雄圖大略，睥睨全球，猶覺狹小，死後方知躬眇軀微，所據僅片席地爾”（Unus Pellaeo iuveni non sufficit orbis；/...mors sola fatetur/ quantula sint hominem corpuscula），即所謂“四表翳乎撮土”也。
【增訂三】德國古詩人（Andreas Gryphius）亦言：“生前祇覺世界太逼窄，死後相形墓穴廓落”（Dem hie die Welt zu eng，/Dem wird ein enges Grab zu weit－M. Wehrli，op. cit.，56）。
Juvenal， Satires，X，168， 172－ 3，“ Loeb”， 206. Cf. Henry Vaughan，Olor Iscanus，“T he Charnel-house”：“ T hus Cyrus tam’d the Macedon，a tombe/Checkt him，who thought the World too straight a Room ”（Works，ed. L. C. Martin，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