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全晉文卷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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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翼《貽殷浩書》:“王夷甫先朝風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終莫取。若以道非虞夏,自當超然獨往。而不能謀始,大合聲譽,極致名位,正當抑揚名教,以静亂源,而乃高談莊、老,説空終日。……既身囚胡虜,棄言非所。……而世皆然之,益知名實之未定、弊風之未革也。”按《晉書·范甯傳》:“時以虚浮相扇,儒雅日替,甯以爲其源始於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乃著論云云”,其論見《全晉文》卷一二五,有曰:“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禮壞樂崩,中原傾覆。 ……桀紂暴虐,正足以滅身覆國,爲後世鑑戒耳,豈能回百姓之視聽哉?……吾固以爲一世之禍輕、歷代之罪重,自喪之釁少、迷衆之愆大也。”《梁書·侯景傳》載陶弘景詩則歸罪於王衍、何晏:“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談空;不意昭陽殿,化作單于宫!” 《晉書·王衍傳》:“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祖述老、莊,立論以爲天地萬物皆以‘無爲’爲本,……衍甚重之”;衍身居宰輔,誤國喪邦,故范甯以晏、弼爲論,正本清源也。衍爲石勒所俘,“陳禍敗之由,云:‘計不由己’”,後逢勒之怒,勒斥曰:“破壞天下,正是君罪!”夫諉過逃責,僨事慣技,在衍固無足怪,然當時物論,亦似有惋惜迴護之者。《世説·輕詆》:“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虎率爾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水經注·洧水》:“俊者所以智勝羣情,辨者所以文身祛惑。夷甫雖體荷儁令,口擅雌黄,汙辱君親,獲罪羯勒。史官方之華、王,諒爲褒矣!”皆足證庾翼《書》所謂“世皆然之”。《世説·言語》記王羲之與謝安共登冶城,王曰:“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虚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耶?”謝語幾無異袁虎,又庾翼《書》所謂“名實未定”之例焉。後世歎惜王衍,别樹一義。元好問《中州集》卷一引蔡松年《樂府自序》:“王夷甫神情高秀,少無宦情,使其雅詠玄虚,超然終身,何必減嵇、阮輩。而當衰世頽俗、力不能爲之時,不能遠引高蹈。顛危之禍,卒與晉俱,爲千古名士之恨。”夫“不能遠引”,正即實有“宦情”,如傅嘏譏何晏所謂“言遠而情近”(《全晉文》卷五〇傅玄《傳嘏傳》)也。蔡氏數語之間,已相鑿枘。《晉書·殷浩傳》桓温謂郗超曰:“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僕,足以儀刑百揆,朝廷用違其才耳!”;《南齊書·褚炫傳》論其從兄曰:“使淵作中書郎而死,不當是一名士耶?”;劉延世《孫公談圃》卷上記孫升言王安石、蘇軾可爲翰林學士,不可爲執政。均可與蔡語相參,亦猶《論語·憲問》曰:“孟公綽爲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爲滕、薛大夫。”《陳書·後主紀》魏徵論曰: “古人有言,亡國之主多有才藝。考之梁、陳及隋,信非虚論”;“古人”殆指《後漢書·韓歆傳》歆對光武曰:“亡國之君皆有才,桀紂亦有才”(參觀《吕氏春秋·用衆》)。詩人每以兩意并合。閻爾梅《迷樓》七古“造物何苦愚才人,乃使公子爲天子!”(劉戀《風人詩話》引);鄭燮《板橋詩鈔·南朝》七律《序》: “昔人謂陳後主、隋煬帝作翰林,自是當家本色。燮亦謂杜牧之、温飛卿爲天子,亦足破國亡身,乃有幸而爲才人,不幸而有天位者”;郭麐《南唐雜詠》:“作個才人真絶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三引);趙慶熺《金陵雜詩》:“南朝才子都無福,不作詞臣作帝皇”(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二引,參觀張維屏《藝談録》引徐維城句:“六朝才子至尊多”)。則并以“千古名士之恨”,慨亡國之君,不獨致惜於誤國之臣矣。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二《何晏論》略謂:“范甯之《論》過矣!可以是罪嵇、阮,不可以是罪王、何。平叔奏疏,有大儒之風;平叔之《論語》、輔嗣之《易》,未嘗援儒以入莊、老。” 不顧當時衆論大同,千載後據遺文一二,獨持異議,志則大矣!其納王、何於儒門,用意殆類《法言·修身》所謂“倚孔子之牆”,“在夷貉則引之”。使王、何於奏疏、《易》、《論語》註之外,言行了無可考,舊案之翻,猶非無故。然而言不足以盡其人,筆諸於書者不足以盡其言,遺文不足以盡其嘗筆諸書者,奏疏及兩《經》註復不足以盡其遺文,管視好偏,如覩小馬大目而遽謂之大馬也。晉人責王、何之行準老、莊,清人乃駁之曰: “妄哉!吾衹讀其言稱周、孔!”問陰對陽,論西詰東,亦何異齊景公覩晏子之妻老醜而堅不信其曾少且姣乎?何晏註《論語》,簡約尟闡發,如《公冶長》“性與天道”節、《陽貨》“余欲無言” 節,初不以自作《無名論》、《無爲論》、《道論》中主張附會。然錢氏謂其“未嘗援儒以入莊、老”,則逞臆之談。如《先進》“回也其庶乎屢空”,何於“空”解爲“財貨空匱”而外,增“虚中”、“虚心”之解,朱熹《文公集》卷五〇《答潘恭叔》之一即曰:“此本何晏祖述老、莊之言,諸先生蓋失之不正耳。”皇侃《論語義疏》遂因何註而大言“聖人體寂而心恒虚無累”,“坐忘大通,此忘有之義”,豈非陰取《莊子·人間世》之顔回“心齋”、《大宗師》之顔回“坐忘”,移釋《論語》之顔回“屨空” 耶?宗炳《答何衡陽書》且以釋氏之“有諦”、“無諦”説“屢空”(《弘明集》卷三),宋、明儒者又以釋氏之“自性空明”説 “屢空”(參觀范浚《香溪先生集》卷六《存心齋記》、焦竑《澹園集》卷一二《答耿師》又《筆乘》卷一及《筆乘》續集卷一、黄宗羲《明文授讀》卷一五沈懋孝《述大洲趙師口義》、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二《空空章》附《“回也其庶乎”全章辨》);亦何晏之遺意,猶西方神秘宗標“貧窮”(mistico-povero)義,謂外物空匱而復中心空洞。《老》、《易》旨多相通,孰儒孰道,本難區辨;顧《易》之藴而未發者,王弼每假老、莊而盡情呈露焉。《顔氏家訓·勉學》篇記梁世“《莊》、《老》、《周易》總爲‘三玄’”;王弼其擁篲郵清道者也。如《復》王註:“天地雖大,寂然至無,是其本矣”;《睽》王註:“恢詭譎怪,道將爲一”(出《莊子·齊物論》,改“通”爲“將”);《論語》“余欲無言”節皇侃《疏》引王弼語“修本廢言,則天行化”云云甚長。觀乎此類,錢氏品目誠爲籠統鶻突矣。

王、何定評,非我思存。范甯所《論》,有一端爲歷來祖述,拈而出之。義理學説,視若虚遠而闊於事情,實足以禍天下後世,爲害甚於暴君苛政,范所謂“罪深桀紂”、“歷代之罪重” 也。《孟子·滕文公》危言悚聽,以“邪説淫辭”與“洪水猛獸” 並列,得范《論》而意大申。唐庚《眉山文集》卷九《易菴記》:“陶隱居曰:‘註《易》誤,猶不至殺人;註《本草》誤,則有不得其死者矣。’世以隱居爲知言。與吾之説大異。夫《六經》者,君本之致治也。……《本草》所以辨物,《六經》所以辨道。 ……一物之誤,猶不及其餘;道術一誤,則無復孑遺矣。前世儒臣引《經》誤國,其禍至於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本草》之誤,豈至是哉?註《本草》誤,其禍疾而小,註《六經》誤,其禍遲而大”;《能改齋漫録》卷一八:“高尚處士劉臯謂:‘士大夫以嗜欲殺身,以財利殺子孫,以政事殺人,以學術殺天下後世’”(費衮《梁谿漫志》卷九引作“世之人以”云云,《説郛》卷四一鞏豐《後耳目志》引劉高尚道人語,作“無以”云云,《宋元學案》卷七九崔與之《座右銘》:“無以嗜欲殺身”云云,全本之);

【增訂四】趙與時《賓退録》卷一記劉卞功,字孑民,徽宗賜號“高尚先生”,嘗云:“常人以嗜欲殺身,以貨財殺子孫,以政事殺民,以學術殺天下後世。吾無是四者,豈不快哉!”

郝經《陵川文集》卷九《荆公配享小像碑本》詩:“至今宗廟無片瓦,學術終然殺天下”;陶周望《歇菴集》卷一二《蚶子舍利説》:“嗜欲難忍,又假理以通之;然則理者,尤濟欲之具而害物之首矣!”;魏際瑞《魏伯子文集》卷四《偶書》:“以理傅欲,如虎傅翼”;戴震《東原集》卷九《與某書》:“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又《〈孟子〉字義疏證》:“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汪士鐸《悔翁乙丙日記》卷二:“由今思之:王、何罪浮桀、紂一倍,釋、老罪浮十倍,周、程、朱、張罪浮百倍。彌近理,彌無用,徒美談以惑世誣民,不似桀紂亂只其身數十年也”;可相發明。人欲、私欲可以殺身殺人,統紀而弘闡之,以爲“天理”、“公理”,準四海而垂百世,則可以殺天下後世矣。本諸欲,信理之心始堅;依夫理,償欲之心得放。宋儒嚴别“血氣”與“義理”,未爲無見,惜不察兩者互相利用,往復交關,環迴輪轉。奥國一文家作小詩,謂邏輯推論審密,逐步升桄,言之成理,然仍如無基築室,不足證驗,因其大前提由情欲中來耳(Das sind wunderliche Denkgesetz/Undleer an wahrer Beweiseskraft,/Wo Logik gibt die Folgesäitze/Und Obersatz die Leidenschaft)。大欲所存,大道生焉;義理之悦,芻豢寓焉。聲色、貨利之耽,游惰、凶殺之癖,莫不可究厥道源,納諸理窟,緣飾之以學説,振振有詞。《莊子·胠箧》笑儒家言“仁義”徒資大盜利用,“盜亦有道”,初不省大盜亦能竊道家言,供己行事之善巧方便。魏晉士夫奔競利禄而坦語“玄虚”,玩忽職司而高談“清静”,《顔氏家訓·勉學》嘗斥其“領袖玄宗”而“顛仆名利之下”,豈非道亦有盜歟?屠隆《鴻苞集》卷一一《晉人》曰:“罪不在老、莊,而在假竊也。”范甯所《論》王、何,乃盜道竊國之倫。若張魯五斗米道之徒,習“《老子》五千文,號爲‘姦令’”(見《三國志·魏書·二公孫、陶、四張傳》裴註引《典略》),則盜道之拙者、小者,差比於竊鈎而已。

Cf. Evelyn Underhill,Mysticism,12th ed.,205,207;S. de Sanctis,Reli- gious Conversion,176-7.

Cf. Pascal, Pensées, XIV. 895, ed. V. Giraud,415:“ Jamais on ne fait le mal si pleinement et si gaiement que quand on le fait par conscience”;Rousseau,Con- fessions, Liv. VI,“Bib. de la Pléiade”,227:“ Mais toute cette morale était subordonnée aux principes de M. de Tavel. ...Elle eût couché tous les jours avec vingt hommes en repos de conscience”,etc.;Rivarol,É cri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choi- sis par V. -H. Debidour,p. 120:“les passions armées de principes.”

Cf. Croce,La Poesia,5a ed.,29(la circolarità spirituale).

Grillparzer:“ Moderne Logik,” Gesammelte Werke, hrsg. E. Rollett und A. Sauer,II,62-3. Cf. F. H. Bradley,Appearance and Reality,Preface,p. xiv:“ Metaphysics is the finding of bad reasons for what we believe upon instinct;but to find these reasons is itself an instinct ”;Pareto,A Treatise on General Sociology, §§ 850,868,op. cit.,I,501,508(residue and deriv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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