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二六四 全後周文卷二〇
甄鸞《笑道論》。按與卷二三釋道安《二教論·服法非老九》合觀,便於六朝道士悠謬愚騃之説,如燭照數計。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一五六《題〈笑道論〉後》:“《老子化胡》諸經既見斥於《道藏》,不復見,而乃見之《佛藏》甄鸞《笑道論》中,蓋一無賴黄冠所作,不學寡識之故也。惜笑者尚未盡耳。……噫!其乖舛鄙俚、淺陋不經若此,不唯不足辯,併亦不足笑也。”斯言允矣。甄《論》采入《廣弘明集》卷九,王氏所謂“見之《佛藏》” 也。《老子化胡經》久失傳,敦煌殘存三卷(卷一、卷一〇見《鳴沙石室佚書續編》,卷八見《敦煌秘籍留真新編》),晚近始出人間。羅泌《路史·發揮》卷三《老子化胡説》申説佛教之本《老子· 德經》,“然釋氏之無知者,輒諱其事”,篇末曰:“己丑閉日,閲《化胡經》書”;謂佛理出於道家言,乃唐宋儒者常談(參觀《列子》卷論《黄帝》篇),不必多怪,而大書特書“閲《化胡經》”,豈南宋初此《經》尚得“見”歟?竊疑其即自《笑道論》中“見” 之,故自註引“道家善於報復”之例,正願比道士一洒被“笑” 之辱耳。黄震《黄氏日鈔》卷八六《崇壽宫記》記道士張希聲據《老子化胡經》詳究“吾師老子之入西域也,嘗化爲摩尼佛”,唐憲宗時“回鶻入貢,始以摩尼偕來,置寺處之”;
【增訂四】羅泌言“閲《化胡經》書”,黄震記張道士據《化胡經》,想非誇誕。道士所云,確見《老子化胡經〃序説》第一:“入西那玉界蘇鄰國中,降誕王室,亦爲太子。捨家入道,號末摩尼。……摩尼之後,年垂五九,金氣將興,我法當盛。” 然《玄歌》第十篇中老子自歌《十六變詞》,卻未及入道爲末摩尼事。
則不特似南宋末猶傳此《經》,更徵摩尼非獨如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四所訶“假名佛教”,或如王炎《雙溪類稿》卷二《㳂 檄如蒲圻訊民之食菜事魔者,作詩憫之》所謂“與佛歧又分”,亦且依託道門,“崇壽宫”實摩尼寺也。張道士及《佛祖統紀》卷四八皆引僞撰白居易《題〈摩尼經〉》:“五佛繼光明”,本事早見甄鸞《論·五佛並出五》。沈濤《交翠軒筆記》卷一論《破邪詳辯》、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六《明教經禳鬼》、王國維《觀堂别集》卷一《摩尼教流行中國考》均未徵之黄氏此《記》,故僅知摩尼撏撦《金剛經》而與佛教瓜葛,未識其亦擷取《老子化胡經》而與道教絲蘿也。
王世貞《題〈笑道論〉後》所舉道士舛鄙諸例,其一云: “尹喜斬父母七人頭,將至聃前,便成七豬頭。”甄《論·害親求道二四》引《老子消冰經》云:“老子語尹喜曰:‘若求學道,先去五情。……’喜精鋭,因斷七人首持來。老笑曰:‘吾試子心,不可爲事;所殺非親,乃禽獸耳!’伏視七頭爲七寶、七尻爲七禽”;無“成豬頭”語,王氏殆見别本耶?《法苑珠林·破邪篇》引道士揑造諸《經》,有可補益者,如卷六九《道教敬佛第五》引《法輪經》即此《論·道士奉佛三十四》所未及也。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七《道笑論》刺取佛家荒唐迂怪之言以折甄《論》之“笑道”,反唇相稽,攘臂佐鬬。然所摘佛經,其鄙謬實不若甄摘道經之甚。蓋佛書無稽,初未憑藉道書;道書無稽,却每依仿佛書,《全北齊文》卷八劉晝《上書詆佛法》所謂:“道士非老、莊之本,藉佛邪説,爲其配坐而已。”更可嗤者,擬之、襲之,因而强欲陵蓋之,婢學夫人,盜傷事主,兼而有焉。譬如佛經分“大乘”、“小乘”,道經“三洞”三十六部遂分“大乘”、 “中乘”、“小乘”,增一成三,以示彼寡我衆;伎倆直似石動筩改郭璞句“青谿千餘仞,中有一道士”爲“青谿二千仞,中有兩道士”,自負“勝伊一倍!”(《太平廣記》卷二四七引《啓顔録》)。甄鸞一“笑”,遂使隱情大破,遁形無所。《高僧傳》二集卷三 〇《道安傳》記鸞上此《論》,周武帝以爲“傷蠹道士,即於殿庭焚之”。顧此《論》終獲傳後,而遭其哂笑之道經唐初雖尚資諍辯,亦頗流布(參觀《全唐文》卷一六五張思道、劉如璿《不毁〈化胡經〉議》、卷二〇四劉仁叡《議沙門不應拜俗狀》又《佛祖統記》卷四〇中宗神龍元年),積漸而跡滅聲銷。後世道士之較有學識者亦諱莫如深,羞言家醜。北宋張君房《雲笈七籤》卷二《開闢劫運》、卷二二《天地五方》等篇未嘗以《化胡經》、《消冰經》之類隻字闌入。是鸞於道門蕪穢,亦有廓清之功矣。
甄《論·五佛並出五》引《玄妙篇》又《老子作佛十八》引《玄妙經》,即《全齊文》卷二二顧歡《夷夏論》所引《玄妙内篇》,惟甄引夫人名作“清妙”,顧引夫人名作“淨妙”。《改佛爲道二九》:“昔有問道士顧歡,答:‘《靈寶妙經》天文大字,出於自然,本非《法華》,乃是羅什與僧肇改我道經爲《法華》也’”;其語不見顧遺文中,《南齊書·高逸傳》、《南史·隱逸傳》上顧傳亦未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