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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全漢文卷二〇
枚乘《上書諫吴王》:“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按《文選》李善註謂本《文子》,是也。《淮南子·泰族訓》亦用此數語,復增“簡絲數米,煩而不察”二句,以與“石稱丈量”二句相對相成,詞意圓足。枚乘語乍視若誨人勿煩瑣苛細,而宜執簡居要,即如《文子》所謂:“事煩難治,法苛難行,多求難贍。”歷來引用,亦作斯解。然乘雖襲《文子》語,而命意似不相蒙,觀上下文可知也。乘此數句上承:“福生有基,禍生有胎。……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紞斷幹,……漸靡使之然也”,下啓:“夫十圍之木始生而蘖,足可搔而絶,手可擢而抓;據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礲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 蓋杜漸防微,知幾慎始,猶《金人銘》曰:“勿謂何傷,其禍將長;勿謂何害,其禍將大”或《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裴松之註引《遺詔》敕後主曰:“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銖稱”、“寸度”云云介乎其間,則非謂不必苛察薄物細故,而正謂不可忽視薄物細故;“石”出“銖”累,“丈” 由“寸”續,如《荀子·勸學》謂“跬步積以至千里,小流積以成江海”,亦養癕滋蔓之戒。然語意終覺乖張,與上下文不順不貫,雖前後兩節夾持推挽,仍崛强不肯和同從衆。蓋文富而律不嚴,鋪比而未熨貼,於詞徒生枝節,於理全無倫次。恐未可援 “石稱丈量”之喻,爲之解嘲。《淮南子·説山訓》:“視方寸於牛,不知其大於羊,總視其體,乃知其大相去之遠”;竊謂單視 “銖稱”、“寸度”一節,不知其與上下文剌謬,總視三節,乃知其與他兩節背道相去之遠矣。“漸靡使然”,參觀《老子》卷論第二章、《列子》卷論《天瑞》篇,即量增減能使質變化之理,心行常經第一條所謂積合此因能生他果者,亦復相通。《文子》本意,可通諸談藝,舉隅也可。詩品文心,銖稱寸量而見小忘大,其事甚多。皇甫湜《題浯溪石》論元結“可惋只在碎”,不如韓愈之“全而神”;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譏黄庭堅“方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恨李賀“有山節藻棁而無梁棟”;楊慎《升菴全集》卷五七嘲劉辰翁“如開剪裁羅缎鋪客人,元不曾到蘇、杭、南京機坊”;皆斯意也。約翰生嘗謂觀詩文有恃顯微鏡者(read with the microscope of criticism),精細而不覩結構行布之全,有藉望遠鏡者(furnished with a tele- scope),目窮千里而失之眉睫之前。諾伐利斯評萊辛曰:“目光過於鋭利,遂無見於篇終之接混茫、物間之互掩映”(Lessingsah zu scharf und verlor darüber das Gefühl des undeutlichen Ganzen,die magische Anschaung der Gegenstände,zusammen, in mannigfacher Erleuchtung und Verdunklung);又即禪宗話頭所云:“衹爲分明極,翻令所得遲”(《五燈會元》卷二〇教忠彌光又開善道謙章次;句出裴説《鷺鷥》詩,“衹”字作“却”)。當世治文學老宿,或謂力求以放大鏡與縮小鏡並用平施,庶能真知灼見(Die paritätische Verbindung von Mikroskopie und Mak- roskopie bildet das Ideal der wissenschaftlichen Arbeit);或言詩文如景物然,談藝有乘飛機下眺者(the air-borne critic),有踏實地逼視者(the critic on foot),而歎兩事之難兼。“銖銖而稱,寸寸而度”,即持顯微鏡而槃姗勃窣,步步爲行、察察爲明是已。魏際瑞《魏伯子文集》卷二《示子》:“凡事不得大意,如隨燈行路,只步尺寸之光,所過阡陌坊衢,瞢然不識,雖身歷之,如未到也”,亦喻此。
《七發》。按參觀《楚辭》卷論《大招》。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痛詆昭明《文選》體例之謬,有曰:“《七林》之文皆設問也;今以枚生發問有七,而遂標爲《七》,則《九歌》、《九章》、《九辯》亦可標爲《九》乎?”其言是也,然歸咎昭明則過矣。昭明承前人舊稱耳,名之不正,非自彼始。《隋書·經籍志》四有謝靈運所集《〈七〉集》一〇卷、又卞景所集《〈七〉林》一三卷,書亡今不可稽,然顧名思義,足見昭明乃從衆而非杜撰;《隋書·許善心傳》記其“仿阮孝緒《七録》,更製《七林》”,則明言是“秘藏圖籍”之“部録”,非《七》體文之總集也。《全晉文》卷四六傅玄《七謨·序》始歷數諸作,不足二十家;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謂自枚乘創體,唐前作《七》者可考見四十家,唐後不勝舉。竊謂尚有名不標《七》,如華鎮《雲溪居士集》卷一《感春賦》、夏完淳《夏考功集》卷二《燕問》、汪士鐸《梅村先生集》卷一《瀛洲賦》等,而實屬《七》林者,更難燭照数計。
【增訂三】唐順之《荆川文集》卷一七《雁訓》亦《七》體而名不標《七》者。
【增訂四】有《七》體而所賦多於七事者。張九鉞《陶園文集》卷一《燕山八景賦》謀篇全師《七發》,始曰“羈然客卿居於長安之里,……乃叢百憂,逍遥主人聞而造焉,因説之曰”云云,结曰:“語未竟,客卿撫髀大歡,矍然而起。” 敷陳之景物凡八,故標名不得用“七”,而結體固應屬“《七》林”耳。
洪邁《容齋隨筆》卷四謂繼枚乘而作此體諸篇“規仿太切,了無新意,柳子厚《晉問》用其體,而超然獨立機杼”;《晉問》於《七》,洵所謂“文成破體”,洪氏倘及見其家亮吉《卷施閣文》乙集卷二之《七招》,當許其擬議變化,一篇跳出耳。
《七發》:“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説而去也。”按《全唐文》卷三一八李華《言醫》略仿《七發》,有云:“臣不發藥,請以詞痊”,又卷三一五李華《送張十五往吴中序》亦云:“風病目疾,家貧不能具藥,爰以言自醫”,即枚文“要言妙道説去”之意。陳琳檄愈頭風,杜甫詩驅瘧鬼,亦“詞痊”而“無藥石針刺”也。
《七發》:“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按今口語曰:“没有那末樣的快樂”,“有”字用法正同,釋書句法亦曰:“其樂得未曾有”;外書則常曰“其樂無倫(藝、比、涯、極)”。訓詁家或且多事,以“有”通“又”復通“右”耶?《戰國策》中游説,如《秦策》一蘇秦説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楚策》一説楚惠王、《趙策》二説趙王、《齊策》一説齊宣王等仿是,猶地理圖也。詞賦中寫四至,則意在作風景畫耳。卷二一司馬相如《子虚賦》:“其東則有蕙圃衡蘭云云,其南則有平原廣澤云云,其西則有湧泉清池云云,其北則有陰林巨樹云云”,且南尚有“其高燥則生云云,其埤濕則生云云”,西尚有“外發云云,内隱云云,其中則有云云”,北尚有“其上則有云云,其下則有云云”,敷陳侈於《七發》,與《全上古三代文》卷一〇《招魂》、《大招》之以“無東”、“無西”、“無南”、“無北” 爲間架者,手眼無異。後漢以還,張衡《西京賦》、馮衍《顯志賦》、劉劭《趙都賦》、左思《蜀都賦》之屬,相沿成習。他體亦復踵事,如張衡《四愁詩》、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王屮《頭陀寺碑文》、蘇軾《李氏園》及《登常山絶頂廣麗亭》,而鮑照《書》尤振絶,一掃平鋪板列之陋。吴質《在元城與魏太子牋》因地及史,環顧四方,緬懷百世,能破窠臼;習鑿齒《與桓秘書書》師法之。蘇軾《超然臺記》中“南望馬耳常山”一節、又《赤壁賦》中“西望夏口、東望武昌”一節,皆膾炙人口,實即吴、習兩《書》機杼也。
《七發》:“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蹷痿之機;洞房清宫,命曰寒熱之媒;蛾眉皓齒,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濃,命曰腐腸之藥。”按《文選》李善註引《吕氏春秋》爲來歷,是也;《本生》篇舉“三患”,枚文增“寒熱之媒”而成四。竊謂《吕氏春秋》仿管子之命名,取莊子之用意,兼二者之長,遂後來居上。《管子·七臣七主》:“臺榭相望者,亡國之廡也;馳車充國者,追寇之馬也;羽劍珠飾者,斬生之斧也;文采纂組者,燔功之窰也”;《莊子·達生》:“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袵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爲之戒者,過也!”祖構紛紜,如《全漢文》卷四二嚴遵《座右銘》:“口舌者,禍福之門,滅身之斧。……嗜慾者,潰腹之矛。……讒佞者,刎頸之兵。……淫戲者,殫家之塹”;《韓詩外傳》卷九:“徼倖者,伐性之斧也;嗜欲者,逐禍之馬也”;劉晝《劉子·防慾》分五關,略同《莊子·天地》之言“失性有五”,而以“身”之觸代“心”之思:“目愛綵色,命曰伐性之斧;耳樂淫聲,命曰攻心之鼓;口貪滋味,命曰腐腸之藥;鼻悦芳馨,命曰燻喉之烟;身安輦駟,命曰召蹷之機”;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三四《問天醫賦》:“陰惑陽而化蜮,風落山而成蠱,若是者得於晦淫,命曰伐性之斧。……孤憤爲丹心之灰,隱憂爲青鬢之雪,若是者得於情鍾,命曰蠹心之孽。……深居奥處,温燠窈窕,重帷複幄,風日不到,……玉體軟脆,動輒感冒,若是者得於貴遊,命曰煬和之竈。”嵇康《養生論》:“而世人不察,唯五穀是見[貪?],聲色是躭,……滋味煎其府藏,醴醪煮其腸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氣”云云,指歸一揆,特未巧立名目,且偏重服食耳。吕、枚、劉三篇均限於口體之娱適,嗜欲而外無傍及,近取諸起居食色,以見厚生亦即傷生,提撕親切。諄諄所戒之害,正《荀子·禮論》津津以道之 “養”:“故禮者,養也: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𧳒、越席、牀笫、几筵,所以養體也。”蓋禍福倚伏,成虧輾轉;“養”尊處優而以爲合“禮”之宜,則將居之不疑,漸滋侈泰,悦生乃至於無生可悦,縱欲乃至於欲縱不能。《本生》謂“物者所以養性,而惑者以性養物”,如“修兵而反以自攻”焉。巴爾札克小説有《珠皮記》者,非渠上乘文字也,顧發明“願欲耗生”(Vouloir nous brûle)之旨,頗可參印。片皮上有“梵書”(按實爲阿拉伯文)數行,譯云:“得我者可隨心所欲,如願以償,然必以生命抵折之。汝逞一欲、遂一願,則我體隨以縮,而汝壽亦隨以減”(Désire/et tes désirs/seront accomplis. /Mais règle/tes souhaits sur ta vie. / Elle est là. À chaque/vouloir je décroîtrai/comme tes jours);書收場時,皮主已病,見皮將不存,急及其未盡,向蕩婦求歡,身死婦懷,皮亦消失。《吕氏春秋·貴生》記子華子論謂“六欲莫得其宜,皆獲其所惡者”,是爲“迫生”,“迫生不如死”;欲不得宜,則無生之樂,欲可得逞,又以生爲抵,斯所以必得中行而與之。吕書《本生》曰:“有不肯貴富者矣,由重生故也”,《貴生》曰:“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皆《左傳》閔公元年所謂“宴安酖毒”之旨爾。“伐性之斧”自吕書以來多指女色,後世詞章或易“斧”以“劍”,如孟郊《偶作》:“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何光遠《鑑戒録》卷五載鄭雲叟詩:“翠娥紅粉嬋娟劍,殺盡世人人不知”(《全唐詩》亦作杜光庭《題霍山秦尊師》);吕巖《警世》:“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凡夫。”偶覩十七世紀法國名劇中人(Clistorel)嘲老翁(Géronte)謀娶風騷少女曰:“此乃操刀割己之頸,斷送自家性命”(Tout vieillard qui prendfille alerte et trop fringante,/De son propre couteau sur ses jours il attente!/Virgo libidinosa senem jugulat);猶夫斧伐劍斬也。伏爾泰嘗謂苟不當過甚,無藥非虎狼,無食非酖毒,烹調名手正亦下毒凶手(un bon cuisinier est,à coup sûr,an empoisonneur à la longue,si vous n’êtes pas tempérant);又如“腐腸之藥”矣。
《七發》:“雜裾垂髾,目挑心與。”按即司馬相如《子虚賦》:“色授魂與,心愉於側”,裴駰《史記集解》引張揖註:“彼色來授,我魂往與接也。”意亦尋常,理即《樂記》:“感於物而動”,事即《花草粹編》卷四無名氏《喜團圓》:“眼是心媒,心爲情本,内外鈎連。”然相如用字,殊耐尋味,足徵其於身心感受,不以爲我遭物遇物,而以爲物“來”動我挑我;“授”恰是西人所謂感覺“與件”(datum)之的譯。
【增訂三】《詩·匏有苦葉》毛《傳》:“衛夫人有淫佚之志,授人以色,假人以辭”;“授”字襯“假”字而給與之意益明。
《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鄭玄註:“格、來也,物猶事也”;宋、明、清學者於“格”之訓“來”,聚訟鬨然,似未旁參廣究。古人蓋以身心爲主,以事物爲客,如用兵之客攻而主守,故色“來”而後“魂與”,物“來”而後“知至”。《文子·道原》:“物至而應,知之動也”;《樂記》:“物至知知”,鄭註:“至、來也,知知、每物來則又有知也”;《孟子·告子》:“耳目之官不思,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趙歧註:“利慾之事來交引其精神”,事“來”而神爲所“引”以往也(參觀沈括《長興集》卷三二《孟子解》:“耳目能受而不能擇,擇之者心也”);《荀子·解蔽》:“小物引之,…… 其心内傾”又:“物至而應”;《全三國文》卷一九陳王植《金瓠哀詞》:“予之首女,雖未能言,固以授色知心矣”,亦不言己察視嬰兒之容色,而言嬰兒以其容色“來授”於己。《文心雕龍·物色》:‘情往似贈”,亦可參印。一代於心性之結習成見,風氣扇被,當時義理之書熟而相忘、忽而不著者,往往流露於文詞語言,相如之賦可以通鄭玄、趙歧之註焉。《世説新語·文學》謝安問殷浩:“眼往屬萬形,萬形來入眼不?”;《全唐文》卷五九九劉禹錫《楚望賦》:“萬象起滅,森來貺予”,又卷六〇六《管城新驛記》:“四時萬象,來貺於我”,又《洗心亭記》:“槃高孕虚,萬景坌來”,言“形來” 也;《洗心亭記》:“遠邇細大,雜然陳乎前,引人目去”,言“眼往”也。《楞嚴經》卷三佛問阿難:“鐘鼓音聲前後相續,於意云何?此等爲是聲來耳邊?耳往聲處?”;《五燈會元》卷一〇清涼文益章次:“師指竹問僧:‘還見麽?’曰:‘見。’師曰:‘竹來眼裏?眼到竹邊?’”;古希臘哲人辯視覺,斯多噶派主眼放光往物所(radiorum ex oculos in ea quae videri queunt emissionem),伊壁鳩魯派則主物送象來眼中(afluere semper ex omnibus corporibus simula- cra quaedam corporum ipsorum eaque sese in oculos inferre);更徵以“來”論感動,固舊日諍端之遍於中外者也。
《七發》:“紛屯澹淡。”按下文又曰:“湍流遡波,又澹淡之”,李善註前句:“憒耄煩悶之貌也”,註後句:“摇蕩之貌也”,似强生分别,均可作摇蕩不安解。“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按周祈《名義考》卷四《胥濤》:“‘素車白馬’亦猶李白所謂‘連山噴雪’耳”,是也。西語亦逕呼浪濤爲“白馬”(White horses,cavallone),或呼爲“白犬”(die weissen Hun- de)、“白羊”(moutons,Schäflein)。擬象不遠。
淮南小山《招隱士》。按朱熹《文公文集》卷一《招隱操》有《序》云:“淮南小山作《招隱》,極道山中窮苦之狀,以風切遁世之士,使無遐心,其旨深矣。其後左太沖、陸士衡相繼有作,雖極清麗,顧乃自爲隱遁之辭,遂與本题不合。故王康琚作詩以反之,雖正左、陸之誤,而所述乃老氏之言,又非小山本意也。”亦得體要,小有未安。左思《招隱詩》第一首起曰:“杖策招隱士,荒塗横古今”,結曰:“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是始欲招其出山,終反欲棄官從之;朱氏所謂“自爲隱遁之辭” 也。第二首則託爲隱士語氣,有曰:“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相與觀所尚,逍遥撰良辰”;明言待賈俟時,非枯槁於巖穴者,苟相薦引,不恥小官——絶非遁世之詞,而如應小山之《招》矣。《晉書·潘尼傳·安身論》譏 “知進忘退”、“傾側勢利”之士,有曰:“朝有彈冠之朋,野有結綬之友,黨羽熾於前,榮名扇其後”;與左詩用典正同。《南史》卷三〇《何尚之傳》尚之“致仕於方山,著《退居賦》以明所守”,而“不能固志”,於是袁淑“乃録古來隱士有迹無名者,爲《真隱傳》以嗤焉”;孔稚珪《北山移文》之“鳴騶入谷,鶴書赴隴,焚芰製而裂荷衣”,韓愈《送董邵南序》之“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即左詩、袁傳所言情事也。誹毁隱士,莫古於《荀子·非十二子》篇:“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今之所謂處士者,無能而云能者也,無知而云知者也,利心不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僞險穢而强高言謹慤者也,以不俗爲俗、離縱而跂訾者也。”夫退居不固,既致“終南仕宦捷徑”之嘲;而服官自效,常被“處士純盜虚聲”之目。“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卧龍”,於孔明尚有後言(薛能《游嘉州後溪》);“不把一言裨萬乘,衹叉雙手揖三公”,於种放更來面謔(釋文瑩《湘山野録》卷上記楊億詩)。爲政者亦識隱士妝點山林,其作用每勝於趨蹌廊廟。《晉書·庾峻傳》因風俗奔競,遂上疏:“故有朝廷之士,又有山林之士。朝廷之士,佐主成化。……山林之士,……清劭足以抑貪汙,退讓足以息鄙事,故在朝之士聞其風而悦之。……節雖離世,而德合於主,行雖辭朝,而功同於政。” 若左思詩第一首及陸機《招隱詩》,猶“在朝之士聞風而悦”也;《藝文類聚》卷三七沈約《爲武帝與謝朏敕》:“山林之志,上所宜弘,激貪厲薄,義等爲政”,又猶“抑貪息鄙,功同於政”也。逋客外臣,是亦佐治成化,七人四皓,足矯六蝎五蠹,《後漢書》以還,國史專設《逸民》、《隱逸》諸傳,意悉在兹。蓋當其不仕,有仕之用矣。然亦有深惡隱士,不特如荀子之斥其無能飾僞,且痛詬其野性遐心、罔上無君者。《韓非子·姦劫弑臣》詆夷、齊之隱首陽曰:“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又《外儲説》右上記太公望“首誅”東海上“居士”,以其“不得以賞罰勸禁”,“行極賢而不用於君。陸賈《新語·慎微》論“登高山,食木實”之士,“當世不蒙其功,後代不見其才,君傾而不扶,國危而不持,……懷道而避世,則不忠也。”《全三國文》卷三八麋元《譏許由》:“潛居默静,隱於箕山,身在布衣而輕天下,世人歸其高行,學者以爲美談。……即當揆煩理亂,跨騰風雲,光顧時主,救濟生民。何得偃蹇,藏影蔽身?……居君之地,避君之庭,立身若此,非子之貞。欲言子智,則不仕聖君;欲言子高,則鳥獸同羣。無功可紀,無事可論。”《南齊書·袁彖傳》檀超欲立《處士傳》,彖曰:“夫事關業用,方得列其名行,今栖遁之士,排斥皇王,陵轢將相,此偏介之行,不可長風易俗。故遷書未傳,班史莫編。”《全唐文》卷七五三杜牧《送薛處士序》:“‘處士’之名,自負也,謗國也。” 《舊五代史·李敬義傳》柳璨奏:“乃有卧邀軒冕,視王爵如土梗者。司空圖、李敬義三度除官,養望不至,咸宜屏黜,以勸事君者”。楊萬里《誠齋集》卷八《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元詩選》戊集貢師泰《釣臺》第一首:“百戰關河血未乾,漢家宗社要重安;當時盡着羊裘去,誰向雲臺畫裏看?”(第二首則易貶爲褒:“青山如馬復如龍,滄海東來第幾重?不是狂奴輕萬乘,世間誰不受牢籠!”)。《紀録彙編》卷一八七《留青日札》引明太祖《嚴光論》:“古今以爲奇哉,在朕則不然。……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今之所以獲釣者,君恩也。……朕觀當時之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不正忘恩,終無補報,可不恨歟!”——明遺民王夫之《搔首問》謂“昭代無隱逸”,亦因“且有寰中士夫不爲君用、充軍之例”,即明祖科效法嚴光者之罰耳。是以本庾峻、梁武帝之旨,則林逋得傲諸葛亮、謝安:“鄙夫則不然,胸腹空洞。……衡門情味,則倒睨二君而有得色”(《林和靖詩集》卷四《深居雜興·序》);而據麋元、明太祖之説,則吴偉業徒羡周黨、楊維楨:“不召豈能逃聖代?無官敢即傲高眠!”(《梅村詩集》卷一二《將至京師寄當事諸老》)。此古來論隱士之大較也。若夫强飾蠅營,高言龍卧,靡好爵而充肥遯,如王康琚《反招隱》:“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禦人口給,不患無詞。《晉書·鄧粲傳》粲以“高士” 應召,友譏其“改節”,粲答:“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於物”;《南齊書·王秀之傳》父瓚之“歷官至五兵尚書,未嘗詣一朝貴”,江湛謂何偃曰:“王瓚之今便是朝隱”;《全唐文》卷三二五王維《與魏居士書》勸其出仕而斥隱遁如許由、陶潛之流“皆障於事而未明心,非爲達道”;張伯端《悟真篇》卷下《西江月》之二:“志士若能修煉,何妨在市居朝”;皆王闓運《湘綺樓箋啓》卷三《致趙直牧》所謂:“大隱在官廳,其實爲混飯耳。”王通《中説》有《周公》、《禮樂》兩篇更巧立“天隱”、“地隱”、“人隱”、“名隱”等名目,要亦無非心境兩泯,權實雙行,以便取熊而不舍魚,東食而復西宿。或本道家,或出釋氏,而文中子其人又自命儒宗,以河汾上繼洙泗者。蓋曲學阿世,正復所以利己;三教猶《六經》然,莫不“爲我註脚”,適堪資己藉口。朱熹僅知王康琚詩乃“老氏之言”,識尚局而未通也。
Cf. Hegel,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Berlin:Akademie Verlag,15(ein qualitativer Sprung);Wissenschaft der Logik,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I,490(der Sprung aus quantitativer Veränderung in qualitative).
W. Wundt, Grundzügen der physiologische Psychologie,6. Aufl., III,755(das Prinzip der schöpferischen Resultanten).
J. E. Brown,ed.,The Critical Opinions of Samuel Johnson,55(Rambler, no. 176),cf. 476. Cf. Pope,The Dunciad,IV. 233 ff.,Poems,Twickenham Ed.,V,365(the critic eye).
Novalis,Fragmente,hrsg. E. Kamnitzer,§ 2021,S. 650-1.
E. R. Curtius,Europä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ches Mittelalter, 2. Aufl.,8(Hugo Schuchhardt).
G. Tillotson,Criticism and the Ninteenth Century,15-6.
La Peau de Chagrin,Oeuv. comp.,Conard,XXII,36,38.
J. -F. Regnard,Le Légataire universel,II. xi,Larousse,48.
Voltaire, Dictionnaire philosophique, art.“ Empoisonnements”, Oeuv.compl.,ed. L. Moland,XVIII,533.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V. xvi,“Loeb”,I,428,430. Cf. Vico,Sci- enza nuova,§ 706,Opere,Ricciardi,692:“Dissero‘cernere oculis’... Cosi dagli oc- chi,per le pupille, escano bastoni di luce, che vanno a toccare le cose...; dissero ‘usurpare occulis’...puasi che,con la vista,S’impossessassero delle cose vedute”;E. Cassirer,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I,127:“So scheint genetisch und sa- chlich in der Tat ein stetiger Uebergang vom‘ Greifen’zum‘Begreifen’zu führen”; Proust,Du Côté de chez Swann,I. ii,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la Pléiade”,I, 141:“ ...ce regard... à la fenêtre duquel se penchent tous les sens, anxieux et pétrifiés,le regard qui voudrait toucher, capturer, emmener le corps qu’il regarde etl’âme avec lui.”
E. g. Ariosto,Orlando Furioso,XLI. ix:“Surgono altiere e minacciose l’onde,/mugliando sopra il mar val il gregge bianco”;Arnold:“The Forsaken Merman”:“Now the wild white horses play,/Champ and chafe and toss in the spr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