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八 全晉文卷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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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恒《四體書勢》。按取蔡邕《篆勢》等形容書體之篇，冠以敍述。隸草不採卷五九成公綏《隸書體》、卷八四索靖《草書狀》，蓋緣未見；飛白書不與四體之列，故《全三國文》卷三二劉劭《飛白書勢》亦從舍旃。後來梁武帝《草書狀》（《全梁文》卷六）、孫虔禮《書譜》（《全唐文》卷二〇二）、張懷瓘《書斷序》、《六體書論》、《評書藥石論》（《全唐文》卷四三二）、姜夔《續書譜》（《白石道人全集》卷一〇）之類，祖構踵事，侔色揣稱，取山川動植、形體舉止，以擬六體八法。如梁武《草書狀》：“緩則鴉行，急則鵲厲，抽如雉啄，點如兔擲”云云，《六體書論》：“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走”云云，《續〈書譜〉》：“指點者字之眉目，横直畫者字之骨體，撇捺者字之手足”云云；而《書斷序》、《評書藥石論》至以君臣、父子之倫常相比，似即自衛恒此篇《古文勢》：“日處君而盈其度，月執臣而虧其旁”，觸類旁通。然均衹謂書法有肖物色人事處，未嘗謂書亦如畫之雲峰石迹，以造化爲師，故書家作字亦如畫家之須觀物取象也。陸鴻漸《僧懷素傳》（《全唐文》卷四三三）乃載張旭自言：“‘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爲書，故得奇怪”，又載顔真卿曰： “張長史覩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迴翔之狀”，又載懷素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峯’，輒嘗師之”，借成句謂觀蓬、沙、雲三物，非謂讀鮑照《蕪城賦》、顧愷之《神情詩》；李陽冰《上李大夫論古篆書》（《全唐文》卷四三七）：“於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形；於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於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禮；於鬢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於蟲魚鳥獸，得屈伸飛動之理；於骨角齒牙，得擺拉咀嚼之勢。隨手萬變，任心所成，通三才之氣象，備萬物之情狀”；蔡希綜《法書論》（《唐文拾遺》卷二一，《全唐文》卷三六五所采不同）： “凡欲結構字體，未可虚發，皆須象其一物，若鳥之形，若蟲食木，若山若樹，若雲若霧，縱横有託”；蘇軾《東坡題跋》卷四《跋文與可論草書》記文同自言：“見道上鬬蛇，遂得其妙。”則逕等八法於六法。《鬱岡齋筆麈》卷二引陳繹曾《法書本象》至云：“趙承旨子昂少日於朱家舫齋學書，舊迹猶存。學‘乙’字，先作羣鵝；學‘子’字、‘不’字，先作羣雁；學‘爲’字、‘如’ 字，先作戲鼠。”或確有會心，或故神其説，要之未許參死語者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東坡題跋》卷四《書張長史書法》曰： “世人見古德有見桃花悟者，……便將桃花作飯喫，喫此飯五十年，轉没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争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長史書，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石梁《草字彙》蔣光越序全本此）；明達之言，正如其謔文同：“與可之所見，豈真蛇耶？抑草書之精耶？”雖然，書字之結體誠勿得淆同於畫物之象形，顧書法之運筆又未嘗不可與畫法之運筆相通；二者未宜混爲一談。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已言工畫者多善書，卷二又詳言書畫“用筆同”法。《晉書·王羲之傳》特記其“愛鵝”諸事，後人遂牽合於書法之執筆，如黄庭堅《吴執中有兩鵝，爲余烹之，戲作》：“學書池上一双鵝，宛轉相隨筆意多”，又《題畫鵝雁》：“駕鵝引頸回，似我胸中字，右軍數能來，不爲口腹事”；陳師道《後山集》卷一八《談叢》：“蘇、黄兩公皆善書，皆不能懸手。逸少非好鵝，效其宛頸爾，正謂懸手轉腕”；陸佃《埤雅》卷六《鵝》：“又善轉旋其項，觀之學書法以動腕，羲之好鵝者以此”；郭熙《林泉高致集》之三《畫訣》：“説者謂右軍喜鵝，意在取其轉項，如人之執筆轉腕以結字。故世之人多謂善書者往往善畫，蓋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滯也”；何薳《春渚紀聞》卷五：“古人作字謂之‘字畫’，‘畫’蓋有用筆深意。作字之法，要筆直而字圓。……不知何時改作‘寫字’”；無名氏《東南紀聞》卷二 “單煒、字炳文，書法有所傳授，郭敬叔、姜堯章皆師焉。…… 畫梅作一絶云：‘《蘭亭》一入昭陵後，筆法于今未易回；誰識定齋［單自號］三昧筆，又傳壁坼到江梅！’”；均言書、畫運筆，一以貫之耳。嘗試論之，品書如畫，蔡邕、衛恒等文其始事也，而終事則翩其反而，品畫如書，終始鈞旋轂轉，幾若筮德之圓。郭若虚《圖畫聞見志》卷一：“畫衣紋林石，用筆全類於書”，又卷四：“唐希雅始學李後主‘金錯刀’書，遂緣興入畫，故所爲竹木，乃顫掣之筆”；董其昌《容臺集·别集》卷四：“古人作畫，常以草隸奇字之法爲之”；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四：“《韻語陽秋》嘗謂：‘陸探微作一筆畫，實得張伯英草書訣，張僧繇點曳斫拂，實得衛夫人《筆陣圖》訣，吴道子又受筆法於張長史’；趙子昂詩謂：‘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應知八法通’；王孟端亦謂：‘畫竹法：幹如篆，枝如草，葉如真，節如隸’”，所引《陽秋》卷十四此節實本《歷代名畫記》卷二，“受”應作“授”，蓋欲言畫一律出於書，而渾忘年代舛倒也。

衛恒《四體書勢·草書》：“張伯英……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下筆必爲楷則，號‘匆匆不暇草書。’”按“楷則”正指草書，非云“不暇草”而作楷書，乃謂落筆不苟，足資法範。故 “韋仲將謂之‘草聖’”；使下筆必爲真楷，何緣被此佳號哉？《梁書·蕭子雲傳》：“善草隸書，爲世楷法”；懷素《自敍》載顔真卿贈序：“夫草稿之興，起於漢代。……迨乎伯英，尤擅其美。…… 以至於吴郡張旭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絶古今，而模［墨跡及拓本皆有此字，疑筆誤衍文］楷精法詳，特爲真正”；字句可參。是不特草書可爲“楷法”，抑且得蒙“真正”之目，觀文之終始，庶不誤會。草稿爲體，本可潦草，然既成專門術藝，而與他三體並立爲四，則工拙判分，自不容草率塗抹，如元好問《論詩絶句》所嘲“兒輩從教鬼畫符”者。懷素《自序》載詩流贈什，贊其馳毫驟墨，風狂雨急，朱遥詩有曰：“筆下唯看激電流”，後來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二《智衲草書》琢鍊愈奇曰：“滿手墨電争迴旋”；皆狀手筆之迅疾、飄忽不滯，此與心情之迫遽、匆促不暇，淄澠宜辨，不可朱紫相亂也。方夔《富山遺稿》卷九《雜興》：“醉眼昏花迷野馬，帖書戲草掣風檣”；“風檣陣馬，不足爲其勇”，出杜牧《昌谷集序》，以喻“草”時筆勢之急，而“戲” 又示“草”時心境之閒，分疏明白。向來論者，不察草書之致用别於草書之成藝，遂多葛藤。如蘇軾《東坡題跋》卷四《評草書》：“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而成，然要是出於欲速；古人云：‘匆匆不暇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有意於學此”；高論而非的論。虞兆漋《天香樓偶得》釋 “不暇草書”爲“不暇起草”，則言作文而非言作書。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一駁虞説，謂當時草書“體尚未備，習之者亦少，爲草書必經營結撰”，稍近是矣。李聯琇《好雲樓二集》卷一四亦駁虞説，謂張芝此語“明對”楷書而言，因引趙壹《非草書》（按見《全後漢文》卷八二）云：“而今之學草書者，不思其簡易之旨，……私書相與，猶謂就書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以難而遲，失指多矣！”；又似是實非。夫張芝、“草聖也”，趙壹推爲“有超俗絶世之才”者，“不暇草書”之語乃芝自道良工心苦也；至“今之學草書者”學焉而尚未能，恐倉卒下筆而反失故我，遂以“不及草”爲解；李祇齊末而不察本爾。趙壹言官書、軍書“故爲隸草，趣急速耳，示簡易之旨”，復言草書 “其𢺈扶柱桎詰屈犮乙不可失”。蓋草書體成法立，“旨”雖“簡易”而自具規模，“趣”雖“急速”而亦遵格式，必須省不失度，變不離宗；結構之難，今日猶然，當時“體尚未備”，自必更甚。《全梁文》卷六七庾孝威《論書》早言草書“‘己’、‘巳’莫分，‘東’、‘柬’相亂。……貪省愛異，濃頭纖尾，斷腰頓足。‘一’、‘八’相似，‘十’、‘小’難分，屈‘等’如‘匀’，變‘前’爲 ‘草’”；王君玉《續纂》以“杜撰草書”與“啞子做手勢”列入《難理會》門；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自言“草書誇神速”：“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陶奭齡《小柴桑諵諵録》卷上引俗諺論草書曰：“熱寫冷不識”（明人《金鈿盒》傳奇第一一折癡哥白：“我的字熱寫冷不識”）；吾鄉俚語亦云：“草字缺只脚，仙人猜不着”；此均爲初學胸無成竹，而“匆匆”“信手” 者，痛下針砭也。及學之既熟，不失形體，遂講求骨力風神，已致其用，乃游乎藝，難能進而爲巧技。《全三國文》卷七四皇象《與友人論草書》：“如逸豫之餘，手調適而心佳娱，可以小展”；孫虔禮《書譜》專爲草書而發，論書家之“五合”、“五乖”，乖始於“心遽體留”，合終於“偶然欲書”。“心遽”非“匆匆”歟？亦即不“逸豫”耳。而“偶然”即“佳娱”興到也。筆逸不停，意閒不迫，心舒手急，方合而不乖。張芝“不暇作”者，大匠倥偬則不克盡其能事；末學“不及作”者，結構生疎，忙中易亂，必失“詰屈犮乙”之體。《唐文拾遺》卷二一蔡希綜《法書論》載蔡邕語：“欲書先適意任情，然後書之，若迫於事，雖中山之毫不能佳也”，是楷隸亦不容“心遽”也；杜甫《戲爲雙松圖歌》：“請公放筆爲直幹”，《戲題畫山水圖歌》：“能事不受相促迫”，是畫家手可快而心亦不可“遽”也。蓋藝事均忌急就，而草書貴迅捷，作之者易誤會爲草率，故特標“匆匆不暇”之戒焉。《全梁文》卷四八袁昂《評書》：“范懷約真書有分，草書無功，故知簡牘非易”，“非易”、成藝之艱難也；趙壹謂草書“易而速”，“易”、字體之省簡也，兩“易”字不得淆爲一談。陳師道《答無咎畫苑》：“卒行無好步，事忙不草書；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疎”；深得“草”非草率、“易”非輕易之旨。黄庭堅《代書》：“遣奴迫王事，不暇學驚蛇”；“驚蛇”即指草書，“迫”則 “不暇學”，亦見非率易。《宣和書譜》卷一〇：“難工者楷法，易工者草字”；宣和兩《譜》，諂佞之書，識趣庸陋，此堪爲例。書之楷與草，猶文之駢與散、詩之律與古，二體相較，均前者難作而易工，後者易作而難工爾。江少虞《皇朝類苑》卷五〇：“諺云：‘信速不及草書，家貧難爲素食’，言其難猝置也”；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卷三九《跋山谷草書〈漁父詞〉》：“‘家貧不辦素食，事忙不及草書’，最是妙語”；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六《七月十五日書》：“‘家貧難辦素食，事忙不及草書’——今日果然如此，古人可信非歟！”，“難猝置”即張、孫所言“不暇”、 “心遽”。張栻《南軒文集》卷三五《跋王介甫帖》之二：“例多匆匆草草，此數紙及余所藏者皆然。丞相平生有何許忙迫時耶？” 本正心誠意之教申“書爲心畫”之論，非評王安石草書優劣也。《舊唐書·文苑傳》中記席豫“未嘗草書，謂人曰：‘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宋儒居敬，尤檢點及乎書法。葉夢得《石林避暑録話》卷三記張觀“生平未嘗草書”，有句云：“觀心如止水，爲行見真書”；

【增訂三】葉夢得所記張觀事，始見范鎮《東齋紀事·補遺》，詩中“觀心”、“爲行”作“保心”、“篤行”，於義爲長，更切持敬之意。

《宋元學案》卷七五《慈湖學案》記楊簡“生平未嘗作草字”；《朱子語類》卷一四〇論黄庭堅楷書云：“但自家既是寫得如此好，何不教他方正？須要得恁欹斜則甚！又他也非不知端楷爲是，但自如此寫；亦非不知做人誠實端慤爲是，但自要恁地放縱！”，蓋并楷書亦不許飄揚（任淵《後山詩註》卷三《送蘇迨》：“真字飄揚今有種”，註：“真字多患窘束，惟東坡筆墨超然於楷法之外”）。閑邪之嚴如此，則工書自爲玩物喪志，而草書更徵心術不端，故雖羲之父子，當在所不取，何況安石。漢趙壹“非草書”，宋儒不啻爲進一解，視“匆匆草草”直是人品之玷累，至於書之乖合工拙，蓋末而無足較矣。

Cf. Eric Gill， Autobiography， 120：“ It［ lettering］ depends for its beauty upon nothing but man’s musical sense. The shapes of letters do not derive their beauty from any sensual or sentimental reminiscence.”

一〇七 全晉文卷二九一〇九 全晉文卷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