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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二七三 全隋文卷一九
薛道衡《老氏碑》:“莊周云:‘老聃死,秦佚弔之,三號而出,是爲遁天之形。’雖復傲吏之寓言,抑亦蟬蜕之微旨。”按巧爲斡旋。道士誦説老、莊,猶儒生言必稱周、孔;顧莊明云老死,而道士則稱老爲不死之神仙,兩説鑿枘不合。薛文遂以尸解彌縫之,所謂“蟬蜕”也。《路史·前紀》卷三《循蜚紀》:“許玉斧言黄帝鑄鼎以疾崩,葬橋山;莊周言老子之死,秦佚弔之,三號而出;而師曠亦謂周太子晉色赤不壽,後三年而死,孔子聞之曰:‘惜哉!殺吾君也!’是老子初無青鹿上昇之事,黄帝初無綵鳳空騫之語,皆方士之徒設辭以愚弄其君而取寵,亦自爲其教之害焉。且‘物壯不老,是謂不道’,陰陽固有終變;偓佺千歲,老彭七百,亦必死而已矣!”杜甫《謁玄元皇帝廟》冷語作結:“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柳宗元《與李睦州論服氣書》極稱:“濮陽吴武陵最輕健,先作書,道天地、日月、黄帝等下及列仙、方士皆死狀,出千餘字,頗甚快辯”;《路史》此節得杜、吴遺意。開脱老子之死爲“蟬蜕”,祇如避穽而落坑。神仙家貴飛昇而賤屍解,《太平廣記》卷三《漢武帝》(出《漢武内傳》)王母曰:“屍解下方,吾甚不惜”;卷七《王遠》(出《神仙傳》)遠謂蔡經曰:“今氣少肉多,不得上去,當爲屍解,如從狗竇中過耳!”;陶弘景、孫思邈均以修藥方而害物命,遂“爲尸解之仙,不得白日昇舉”(見論《全梁文》陶弘景《本草序》)。薛碑贊老子“蜺裳鶴駕”,“參日月之光華,與天地而終始”,乃“下方”而“從狗竇中過”耶?技止此而己乎!唐道士成玄英作《莊子》疏,於《養生主》“老子死”節,逕曰:“此蓋莊生寓言耳。老君爲天地萬物之宗,豈有生死哉?”不復以“蟬蜕”爲文飾,亦知欲蓋彌彰,左支則右絀也。跨鹿上升之説,妄庸多事又增飾爲跨鹿登檜、然後昇空。故歐陽修《昇天桂》云:“惟能乘變化,所以爲神仙,驅鸞駕鶴須臾間,飄忽不見如雲烟。奈何此鹿起平地,更假草木相攀援?”王令《八桂圖》亦云:“一尤盤拏老高大,傳云聃老由飛蹮,當時駕鹿蹋以上,跡有町疃遺相連。多應蝎殘鳥喙啄,不爾誕者强鑱鐫。聃能惑人已自幸,豈此上去能欺天?借如聃功可升躍,鹿亦何幸飛相聯?”白鹿昇桂直可比禪宗話頭之“碧兔立柏”(《五燈會元》卷一二道吾悟真章次)矣!老子仙去尚有一説,足爲《笑道論》之資。《太平廣記》卷一《老子》(出《神仙傳》):“《九宫》及《三五經》及《元辰經》云:‘人生各有厄會,到其時若易名字以隨元氣之變,則可以延年度厄。’ 老子必厄會非一,是以名字稍多耳。”則是《道德經》作者亦如 “道”之“可名非常名”,而神仙逃厄之行徑又大似亡命避捕者之易姓化名;“名字稍多”正如《文史通義·繁稱》所譏:“逸囚改名,懼人知也。”
【增訂四】方文《峹山續集》卷二《百歲翁歌贈趙撝謙先生》: “我聞荆楚間,亦有彭仙翁;其年百餘歲,其道與翁同。只是彭翁好逃劫,頻改姓名輕遠涉;翁言明年是劫年,亦欲預逃之建業。”神仙“延年度厄”,改名避地,與亡命之徒無異,此亦一例。猶太古俗,人患大病,往往改去本名,庶幾逃死,蓋死神按其本名則索正身不得也(Chaim[Hebrew for“life”],a common boy’s name,was sometimes hastily acquired during a serious illness-as a talisman against death. It was actually believed that a changed name might confuse the Angel of Death,who would be looking for the victim under his origi- nal name. -Leo Rosten,The Joys of Yiddish,Penguin,1971,p. 67)。頗似道家“易名字可以延年”之教。然中國小説常記勾魂使者誤逮同姓名人事,未識猶太死神亦失察類此無。
改名猶不足,進而喬裝變貌,如豫讓漆身吞炭“使形狀爲不可知”,季布髡鉗衣褐衣,以至魯達落髮爲僧,武松削髮作頭陀。神仙逃厄亦然。《西遊記》第二回須菩提祖師言:“丹成之後,鬼神難容”,每五百年天降雷、火、風“三災”絶神仙之命,“把千年苦行,俱成虚幻”,故必學“躲避三災之法”,即“天罡三十六變化”、“地煞七十二變化”是也。“躲三災變化之法”與“易名字可以度厄”,比物此志,當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