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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全梁文卷一九
昭明太子統。昭明《文選》,文章奥府,入唐尤家弦户誦,口沬手胝。《舊唐書·吐蕃列傳》上奏“請《毛詩》、《禮記》、《文選》各一部”;敦煌《秋胡變文》携書“十袟”——《孝經》、《論語》、《尚書》、《左傳》、《公羊》、《穀梁》、《毛詩》、《禮記》、《莊子》、《文選》。正史載遠夷遣使所求,野語稱游子隨身所挾,皆有此書,儼然與儒家經籍並列。《舊唐書·武宗本紀》李德裕且以“不於私家置《文選》”鳴高示異。《文宗本紀》下又《裴潾傳》記潾撰集《太和通選》三〇卷,以“續梁昭明太子《文選》”,而“所取偏僻”,文士“非素與潾游者,文章少在其選”,爲“時論”所“薄”,後亦不傳,《經籍志》并未著録。蓋欲追踪蕭《選》而望塵莫及;故陸龜蒙《襲美先輩以龜蒙所獻五百言,既蒙見和,復示榮唱,至於千字,再抒鄙懷,用申酬謝》深歎無繼昭明而操選政者:“因知昭明前,剖石呈清琪,又嗟昭明後,敗葉埋芳蕤。”詞人衣被,學士鑽研,不舍相循,曹憲、李善以降,“文選學”專門名家(參觀阮元《揅經室二集》卷二《揚州文選樓記》)。詞章中一書而得爲“學”,堪比經之有“《易》學”、 “《詩》學”等或《説文解字》之蔚成“許學”者,惟“《選》學”與“《紅》學”耳。寥落千載,儷坐儷立,莫許參焉。“千家註杜”,“五百家註韓、柳、蘇”,未聞標立“杜學”、“韓學”等名目。考據言“鄭學”、義理言“朱學”之類,乃謂鄭玄、朱熹輩著作學説之全,非謂一書也。昭明自爲文,殊苦庸懦,才藻遠輸兩弟,未足方魏文之於陳思。卷二一《解二諦義》説佛理亦甚冗鈍;張商英《護法論》斥梁武爲“小乘根器”,而譽昭明爲“亦聖人之徒”,佞口抑揚,不可解亦不勞索解耳。
昭明《錦帶書十二月啟》。按《全晉文》卷八四索靖《月儀帖》爲此制見存最古之例,即後世之“書柬活套”,皆屬《啟劄淵海》、《啟劄青錢》等書之《時令》門者。索《帖》每月“具書”分兩篇,前篇陳時序,後篇道懷想;昭明《啟》每月一篇,而篇分兩節,前節頌諛受書人,後節作書人自謙。宋以來酬世尺牘中兩體均有。昭明《姑洗三月啟》:“聊寄八行之書,代申千里之契”;舊稱客套儀文之函札爲“八行書”始見於此。
【增訂四】北齊邢卲《齊韋道遜晚春宴詩》:“誰能千里外,獨寄八行書”;與昭明《啟》詞意大同,頗徵南北朝已以“八行書”爲習語矣。
《全後漢文》卷一八馬融《與竇伯向書》:“書雖兩紙,紙八行,行七字,見手跡歡喜何量”,尚非其意,紙八行而“書”則十六行也。後世信箋每紙印成八行,作書時以不留空行爲敬,語意已盡,則摭扯浮詞,俾能滿幅。袁凱《海叟詩集》卷四《京師得家書》:“江水一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别語,只道早還鄉”,歷來傳誦;“一千里”自非確數,“十五行”殆示别於虚文客套之兩紙八行耳。《林鐘六月啟》:“三千年之獨鶴,暫逐雞羣;九萬里之孤鵬,權暫燕侣”;二事相儷,原同俯拾,後世數見。如《東軒筆録》卷三丁謂移道州詩:“九萬里鵬容出海,一千年鶴許歸遼”;邵雍《擊壤集》卷二〇《首尾吟》:“南溟萬里鵬初舉,遼海千年鶴乍歸”;《五燈會元》卷一六佛印比語:“九萬里鵬從海出,一千年鶴遠天歸”;陸游《寓驛舍》:“九萬里中鯤自化,一千年外鶴仍歸”等。然撮合而使爲語言眷屬者,自昭明此篇始。《夷則七月》:“桂吐花於小山之上,梨翻葉於大谷之中”;《日知録》卷二五引《楚辭》王逸註謂淮南王招俊偉之士,有大山、小山,昭明“以‘山’爲山谷之‘山’,失其旨矣”;似非知言。淮南小山《招隱士》首句曰:“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昭明用“山”、“桂”出此,以求與潘岳《閑居賦》之“大谷之梨”對稱,遂增“小”字。昭明采《招隱士》入《文選·騷》類下,署名劉安,非不知來歷而“失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