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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全漢文卷一五
賈誼《鵩鳥賦》。按《文選》録之入《鳥獸》門，何焯評：“此特借鵩鳥以造端，非從而賦之也。……宜與《幽通》、《思玄》同編”；是也。《晉書·庾敳傳》：“乃著《意賦》以豁情，衍賈誼之《鵩鳥》也”；其賦亦申“榮辱同貫”、“存亡均齊”之旨，初未“借”鳥獸“以造端”，蓋識賈賦謀篇所在，亦徵蕭選之皮相題目矣。
《鵩鳥賦》：“發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按嵇康《明膽論》：“忌鵩作賦，暗所惑也”，只可指此占而言，若全賦主意，不得譏爲“暗所惑”。嵇評殊病割裂，似摘苦蒂而不究瓜甘；苟以矛攻盾，則嵇《卜疑》言“超然自失，冀聞之於數術”，亦爲“暗所惑也”。賈以占引進鵩鳥之對，正猶嵇以卜引進向太史之問，乃文章之架式波瀾；遽執著謂爲昏怯之供狀，固又鼈厮踢者之結習耳。“讖言”可考俗忌，如《晉書·藝術傳》有大鹿向武昌西城門，戴洋曰：“野獸向城，主人將去”，又《石季龍載記》上有白雁百餘集於馬道南，太史令趙攬曰：“白雁集殿庭，宫室將空”；
【增訂三】《晉書·李歆載記》氾稱上疏：“諺曰：‘野獸入家，主人將去’；今狐上南門，亦災之大也。”
【增訂四】《宋書·五行志》三：“晉成帝咸康八年七月白鷺集殿屋。……劉向曰：‘野鳥入處，宫室將空。’”
《舊唐書·高駢傳》雉雊於揚州廨舍，占者云：“野鳥入室，軍府將空”；以至《醒世姻緣傳》第六四回白姑子曰：“鷂鷹入人房，流水抬靈牀，不出三十日，就去見閻王”；皆與此“讖”如依樣畫葫蘆也。
《鵩鳥賦》：“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云云。按下文舉夫差、句踐、李斯、傅説四人爲否泰倚伏之例；班固《幽通賦》仿此，以“變化故而相詭兮”爲冒，引起諸例；張衡《思玄賦》稍變其格，先舉例而後括之曰“夫吉凶之相承兮”；揚雄《太玄賦》發端亦如賈此賦之敷陳《鶡冠子》語，似不怵他人之我先者。元稹《苦樂相倚曲》謂人事吉凶、人情歡戚，其相鄰比，“近於掌上之十指”，即賈生之意。人事姑置之，已别見《老子》卷論第五八章。人情樂極生悲，自屬尋常，悲極生樂，斯境罕證。悲哀充盡而漸殺，苦痛積久而相習，或刻意繕性，觀空作達，排遣譬解，冀能身如木槁、心似石頑。忘悲減痛則有之，生歡變喜猶未許在。轉樂成悲，古來慣道。如《莊子·知北遊》：“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漢武帝《秋風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奈老何！”；《淮南子·原道訓》：“建鐘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目齊靡曼之色，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强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爲樂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誘慕。解車休馬，罷酒徹樂，而心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也。…… 樂作而喜，曲終而悲，悲喜轉而相生”；張衡《西京賦》：“於是衆變極，心酲醉，盤樂極，悵懷萃”；《抱朴子》内篇《暢玄》：“然樂極則哀集，至盈必有虧，故曲終則歎發，宴罷則心悲也。實理勢之攸召，猶影響之相歸也”；
【增訂四】《樂府詩集》卷三六魏文帝《善哉行》：“樂極哀情來，寥亮摧心肝。”
王羲之《蘭亭集序》：“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娱，信可樂也！……及其所至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迹”；陶潛《閑情賦》：“願在木而爲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兮哀來，終推我而輟音”；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别序》：“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虚之有數”；杜甫《觀打魚歌》：“魴魚肥美知第一，既飽歡娱亦蕭瑟”，又《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歌》：“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韓愈《岳陽樓别竇司直》：“歡窮悲心生，婉孌不能忘”；李商隱《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增訂四】參觀《談藝録》（補訂本）第三一則“李義山”條補訂説《錦瑟》之“只是當時已惘然”。馬令《南唐書·女憲傳》載李後主《昭惠周后誄》有云：“年去年來，殊歡逸賞。不足光陰，先懷悵怏。如何倏然，已爲疇曞”；歐陽修《浪淘沙》詞云：“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同心之言，可相參印。“先懷悵怏”，“今年”已“惜明年”均即“當時已惘然”也。
杜牧《池州送孟遲先輩》：“喜極至無言，笑餘翻不悦。”《禮記》一書反復申明，如《檀弓》下“人喜則斯陶”一節、《樂記》“樂極則憂”一節、《曲禮》“樂不可極”一節、《孔子閒居》“樂之所生，哀亦至焉”一節；《兒女英雄傳》第一八回發揮趙州和尚語 “大事已完，如喪考妣”一節，亦其旨。《全上古三代文》卷二武王《觴銘》：“樂極則悲，沈湎致非，社稷爲危”，乃言酗酒喪邦，文云“樂”、“悲”，事指興亡，着眼在人事反覆，不在心境遞番也。悲極則樂，理若宜然（參觀《左傳》卷論宣公十二年），而文獻尠徵；至於失心變態，好别趣偏，事乖常經，詞章不著。“人不堪憂，回不改樂”；曰“不改”，則固不以人所憂者爲其憂，原自樂也。“長歌當哭”；曰“當”，則固如鳥將死之鳴哀，柳宗元《答賀者》所謂“長歌之哀，過於慟哭”，非轉而爲樂也。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雖先曰“初聞涕淚滿衣裳”，後曰 “漫卷詩書喜欲狂”，實同《喜達行在所》之“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初聞”之“涕淚”即“喜心翻倒”之“嗚咽”，故 “喜欲狂”乃喜斷而復續，非本悲而轉新喜也。《明詩綜》卷五七《静志居詩話》記吾鄉華聞修稱賞袁宏道《偶見白髮》小詩：“鏡中見白髮，欲哭反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還一跳”；“笑中意” 殆即白居易《覽鏡喜老》詩所言“而我獨微笑，此意何人知”云云。誠可謂破涕爲笑矣，與戚戚之極、變爲浩浩，則尚未容並日而談焉。
《鵩鳥賦》“禍兮”二句原出《老子》第五八章，《文選》此賦李善註不引《道德經》本文而祇引《鶡冠子》及《老子註》；賈賦誠多用《鶡冠子》語，《鶡冠子》之真贋，李氏亦不必究，然似無須衹揀肉邊之菜、添錦上之花也。《幽通賦》：“北叟頗識其倚伏”，李註亦引《鶡冠子》，一若迴避“玄元聖祖五千言” 者，殊不可解。“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出《莊子·刻意》篇，白居易詩屢用其語，如《永崇里觀居》：“何必待衰老，然後悟浮休”，又《重修香山寺畢》：“先宜知止足，次要悟浮休。”晁説之《嵩山文集》卷一八《跋趙芸叟諫議字題》、趙與時《賓退録》卷五皆以張舜民自號“浮休子”，疑其襲唐張鷟之號，似忘却莊書、賈文。舜民之號或本居易來，渠作詩所師法也（見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七舜民《次韻賦楊花》批語）。文天祥《文山全集》卷一四《胡笳曲》自序亦署“浮休道人”。
《惜誓》：“使麒麟可得羈而係兮，又何以異乎犬羊！”按卷一六《弔屈原文》亦曰：“使騏驥可得係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 《梁書·處士傳》阮孝緒曰：“非志驕富貴，但性畏廟堂，若使麏 䴥可驂，何以異夫驥騄！”；本賈生語而變鄙夷之詞爲分剖之詞， “驥騄”即“騏驥”。李白《鳴皋歌送岑徵君》：“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於夔龍蹩躠於風塵！”；亦仿賈語而直道裏詮，不復表喻，且增易地而處、失所惟均一層意思，兩面俱到。王琦註《李太白集》，偶欲推究修詞胎息，尠中肯綮，此處即所未省；又如《大鵬賦》：“繽紛乎八荒之間，掩映乎四海之半”，王衹註 “四海”、“八荒”出賈誼《過秦論》，渾不察句法師左思《吴都賦》之“䃢碒乎數州之間，灌注乎天下之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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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f． Shakespeare，Antony and Cleopatra，I. ii. 128－ 30：“The present plea- sure，／By revolution low’ring，does become／The opposite of itself”；Sterne，Letters， ed. L. P. Curtis，163，to Garrick：“I laugh till I cry，and in the same tender，moments cry till I laugh.”
Cf. Webster，The White Devil，III. iii，Plays，“Everyman’s”，p. 45：“We endure the strokes like anvils or hard steel，／Till pain itself makes us no pain at all”； La Rochefoucauld，Maximes Posthumes，532，Oeuvres，“Les Grands Écrivains de la France”，I，230：“ L’extrême ennui sert à nous désennuyer”；Coleridge，Notebooks， ed. Kathleen Coburn， II， § 2046：“My Heart. ... stagnates upon you， wishless from excess of wishing”；Silvio Pellico，I miei Prigioni，cap. 16，Hoepli，31：“Nè Somma pace， nè somma inquietudine possono durare quaggiù... A lunga smania successe stanehezza ed apatia”；Leopardi，Zibaldone，Mondadori，I，254：“ L’uom si disan- noia per lo stesso sentimento vivo della noia universale e necessaria”；Francis Thomp- son（Life，by E. Meynell，78）：“Pain，its own narcotic，throbs to painlessness”.
Cf. Vigny，Journal d’un Poète，Oeuv. comp.，“ la Pléiade”，II，918：“ Unplaisir extrême fait mal；jamais un mal extrême ne fait plaisir”（ cf. pp. 1025，1265 etc.）.
Cf. Leopardi：“La Sera del Dì di Festa”，Opere，Ricciardi，I，60：“ Eccò è fuggito／ Il dì festivo，ed al festivo il giorno／ Volgar succede，e se ne porta il tempo” ecc..
Cf. Keats：“Ode to Melancholy”：“Ay，in the very temple of delight／Veil’d Melancholy has her sovran shrine”；A. Schnitzler，Anatol，Episode iii：“Während ich den warmen Hauch ihres［Biancas］ Mundes auf meiner Hand fühlte， erlebte ich das Ganze schon in der Erinnerung. Es war eigentlich vorüber”（ Österreichisches Theater des 20. Jahrhunderts，hrsg. J. Schondorff，64）.
Cf. Shakespeare，Titus Andronicus，III. i. 265 ff.，Titus：“ Ha，ha，ha！”Marcus：“Why dost thou laugh？ It fits not with this hour.”Titus：“Why，I have not another tear to shed.”Petrarca，Le Rime，cxi，Rime，Trionfi e Poesie latine，Ricc- iardi，141：“Però s’ alcuna volta io rido o canto，／facciol perch’ i’non ò se quest’una／ via di celare il mio angoscioso pianto”. Descartes，Les Passions de l’me，II，§ 125， Oeuvres et Lettres，“ la Pléiade”，752：“ On trouve par expérience，que lorsqu’on est extraordinairement joyeux，jamais le sujet de cette joye ne fait qu’on esclate de rire；et mesme on ne peut si aysément y être invité par quelque autre cause，que lorsqu’on est triste”. Beaumarchais，Le Barbier de Séville，I. ii，Théâtre，“Classiques Garnier，”43－4：“Je me presse de rire，de peur d’être obligé d’en pleurer.”Byron，Don Juan， IV. 4. Variorum ed.， II， 346：“ If I laugh at any mortal thing， ／’Tis that I may not weep”（ cf. IV，105 quoting Clarissa Harlowe，Letter 85）. Flaubert，à Louise Colet， Correspondance，Conard，II，472：“Voir les choses en farce est le seul moyen de ne pas les voir en noir. Rions pour ne pas pleur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