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一三七 全晉文卷九六
陸機《歎逝賦》。按悱惻纏綿，議論亦何害於抒情乎？“川閲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閲人而爲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勿新，世何人之能故！”按參觀《全漢文》論董仲舒《山川頌》。《文選》李善註引高誘《淮南子》註曰：“閲、總也”，蓋猶《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所謂“積日曰‘閲’”，全失遷流 “日度”之意，乃積水、死水耳。張九齡《登荆州城望江》：“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終始，經閲幾世人，復歎誰家子”；杜甫《三川觀水漲》：“勢閲人代速”；用“閲”字可佐解陸機語。“閲”如“閲歷”之“閲”；《漢書·蓋寬饒傳》：“仰視屋而歎曰：‘美！然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所閲多矣！’”，或元好問《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興亡誰識天公意，留着青城閲古今”，即此“閲”字。利奥巴迪詩怨天（la natura）於人無顧藉云：“即不熱心垂憫，姑亦冷眼旁觀乎”（Pictosa no，ma spettatrice alm- eno）；言外謂其冥頑夢墨，非獨不關懷，抑且不寓目，是雖“歷”而并未“閲”也，用字相印。“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歎，苟性命之勿殊，豈同波而異瀾？”按可作兩解：氣類之感，休戚相通，柏見松茂而亦悦，蕙覩芝焚而遂歎，所謂“我與爾猶彼”，一解也；修短通塞，同歸於盡，松之大年與芝之强死，猶五十步與百步，物論未齊，忻慨爲用，二解也。“託末契於後生，余將老而爲客。”按承上文“顧舊要於遺存，得十一於千百”，苦語直道衷情而復曲盡事理。“老”則故人愈稀，“客”則舊鄉遠隔，然而羣居未容獨往，則不得不與“後生”結契。顧孔融《論盛孝章書》不云乎：“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杜甫《莫相疑行》更痛言之：“往時文彩動人主，此日飢寒趨路旁。晚將末契託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寄謝悠悠世上兒，不争好惡莫相疑！”杜詩申陸賦含蓄未道之意，不得不託後生而後生又不可託也； “好”、上聲，“惡”、入聲，即美醜，承“往時文彩”句來，謂龍鍾潦倒，不復矜才逞氣，與人競一日短長，“年少”後生可以釋疑忌之心，仇兆鰲註：“‘好、惡’二字並去聲”，則謂争愛憎也，不詞甚矣。
【增訂三】唐庚《劍州道中見桃李盛開而梅花猶有存者》：“桃花能紅李能白，春深何處無顔色。不應尚有數枝梅，可是東君苦留客？向來開處當嚴冬，桃李未在交游中；即今已是丈人行，肯與年少争春風！”此篇與杜甫《莫相疑行》意態正同，以曲喻代直陳耳。
王安石《老人行》：“老人低心逐年少，年少還爲老人調。兩家挾詐自相欺，四海傷真誰復誚！翻手作雲覆手雨，當面論心背面笑；古來人事已如此，今日何須論久要！”（羅振玉《〈臨川集〉拾遺》）；又推闡杜詩，以杜《貧交行》句與《莫相疑行》句儷偶，妙手拾得，不乞諸鄰。方中通《續陪》卷一《行路難》第一首略云：“少年人人識我生憎嫌，最是嫌我、又不將我棄。老眼昏花不識人，鞠躬道左、不敢離復不敢親。少年顔色變頃刻，似假非假真非真，此時抑抑更唯唯，惟有聽其揶揄而已矣！”於陸機語不啻衍義鈎沉焉。蓋年輩不同，心性即異（generation gap， classe d’âge）。初不必名位攸隔、族類相殊；挾少以加諸老，亦猶富貴之可以驕貧賤。且又不必輩行懸絶，如全盛紅顔子之與半死白頭翁；十年以長，即每同尸居餘氣，不覺前賢畏後生矣。計東《改亭文集》卷九《耆舊偶記》記康熙十一年北遊晤見名宿，孫奇逢九十一歲、孫承澤八十歲、王崇簡七十一歲、閻爾梅七十歲、顧炎武六十歲，“宋學士問曰：‘兩日何所聞？’余笑曰：‘兩日但見諸老人論學，八十歲老人詆九十歲老人，七十歲老人［王］詆八十歲老人，六十歲老人又詆七十歲老人［閻］也！’”趣談正復常事耳。蘇轍《送人歸洛》：“遍閲後生真有道，欲談前事恐無人”，則“老”雖不“爲客”，亦乏“託契”之侣也，朱希真詩：“早年京洛識前輩，晚景江湖無故人；難與兒童談舊事，夜攀庭樹數星辰”（謝枋得《疊山集》卷六《送史縣尹朝京序》引），則“老而爲客”，難“託契”於“後生”也。杜、王悲慨，蘇、朱悵惘，異曲而同工焉。
Leopardi：“Alla Primavera o delle Favole antiche”，Opere，Ricciardi，I，41.
Cf. J. Pommier，Questions de Critique et d’Histoire littéraire，18－9：“C’estune loi générale qui oppose une génération à la précédente. Elle joue au sein des famil- les，et dans tous les domaines”et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