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一四一 全晉文卷一〇二
陸雲《與兄平原書》。按無意爲文，家常白直，費解處不下二王諸《帖》。什九論文事，著眼不大，著語無多，詞氣殊肖後世之評點或批改，所謂“作場或工房中批評”（workshop criti- cism）也。方回《瀛奎律髓》卷一〇姚合《游春》批語謂“詩家有大判斷，有小結裹”；評點、批改側重成章之詞句，而忽略造藝之本原，常以“小結裹”爲務。苟將雲書中所論者，過録於機文各篇之眉或尾，稱賞處示以朱圍子，删削處示以墨勒帛，則儼然詩文評點之最古者矣。
《書》三：“兄文章已自行天下，多少無所在。”按參觀《漢書·翟方進傳》：“又暴揚尚書事，言：‘遲疾無所在’”；今語曰：“不在乎多少、快慢”或“多少、快慢都一樣”。《書》一七：“吾今多少有所定，及所欲去留粗爾”，又二五：“猶復多少有所定，猶不副意”；“多少”則作增删字句解，即“去留”。《書》三五：“兄文雖復自相爲作多少，然無不爲高”；“多少”又别作等差、優劣解，謂機諸文相較，雖自分高下，然視他人之作，則莫不高出一頭。卷一一七《抱朴子·外篇》佚文：“朱淮南嘗言：‘二陸重規沓矩，無多少也；一手之中，不無利鈍，方之他人，若江漢之與潢汙’”；即以雲推重機者并施於雲。“無多少”謂不分優劣，“一手中不無利鈍”謂“雖復自相爲作多少”，“方之他人如江漢之與潢汙”謂“無不爲高”也。雲《書》九：“兄頓作爾多文，而新奇乃爾”；一八：“兄文方當日多，但文實無貴於爲多”；二一：“文章實自不當多。……兄文章已顯一世，亦不足復多自困苦”；二四：“文章誠不用多，苟卷必佳，便謂此爲足”；三二： “兄不佳，文章已足垂不朽，不足又多”；胥指一生中篇什或著作之多。《書》五：“微多‘民不輟歎’一句，謂可省”；九：“《文賦》甚有詞，綺語頗多，文適多，體便欲不清”；一一：“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爲病耳”；二一：“有作文唯尚多而家多豬羊之徒，作《蟬賦》二千餘言、《隱士賦》三千餘言，既無藻偉，體都自不似事。文章實自不當多”；二七：“欲令省，而正自輒多”；胥指一篇中詞句之多。二“多”相關，然不相混。小詩短文，連篇累什，是前“多”非後“多”也。
《書》四：“然了不見出語，意謂非兄文之休者”；《書》五：“《劉氏頌》極佳，但無出言耳。”按“出”如“出色”、“出乎其類”之“出”，“出語”、“出言”即奇句、警句。《宋書·顔延之傳·庭誥》：“文理精出”，《南齊書·張融傳·門律自序》：“屬辭多出，比事不羈”，鍾嶸《詩品》上稱謝靈運“名章迥句”而下稱江洪“亦能自迥出”，皆此“出”字。柳宗元《柳先生集》卷二二《送獨孤申叔侍親往河東序》：“出吾斯文於筆硯之伍”；孫樵《孫可之集》卷七《寓居對》：“古人取文，其責蓋輕，一篇跳出，至死馳名”；於“出”申之以“伍”、狀之以“跳”，義益醒豁。張籍《酬秘書王丞見寄》：“今體詩中偏出格”，亦謂特出非常，不同今語“出格”乃貶斥不合格、破壞規格也。皇甫湜《題浯溪石》詩：“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以“分外”形容“出”，亦可參觀。
《書》五：“雲作雖時有一佳語，見兄作又欲成貧儉家。”按《書》二一：“有作文唯尚多而家多豬羊之徒，作《蟬賦》二千餘言、《隱士賦》三千餘言。……聊復作數篇，爲復欲有所爲以忘憂；貧家佳物便欲盡，但有錢穀，復羞出之。”皆以資産喻才學；自比清貧而以濁富目“家多豬羊”者，“但有錢穀”謂祇具家常物事而無珍異，猶《書》七：“才不便作大文，得少許家語”也。“羞出” 之“出”，解作出示於人，非“出語”之“出”；如《書》一六：“兄小加潤色，便欲可出”，二五：“命坐者皆賦諸詩。……諸詩未出，别寫送；弘遠詩極佳，中靜作亦佳”，皆謂公諸於世。喻“家語”於“錢穀”，似後世之稱“布帛菽粟之言”也。
《書》八：“爾乃使熊羆之士”云云。按周嬰《巵林》卷七謂此即《南征賦》初稿，是也。可補嚴氏按語。
《書》一七：“‘徹’與‘察’皆不與‘日’韻，思惟不能得，願賜此一字。”按韓愈《記夢》：“壯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語一字難”；《困學紀聞》卷一八引《文心雕龍·練字》所謂“貧於一字”釋之。陸雲此書乃作者自道“貧於一字”最古之實例。錢秉鐙《田間文集》卷八《陳官儀詩説》暢言“句工只在一字之間”，“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難也！”亦自道甘苦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