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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全三國文卷四七

嵇康《琴賦》：“歷世才士，……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爲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爲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聲。……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是故懷戚者聞之云云，其康樂者聞之云云，若和平者聽之云云。……識音者希。”按此旨即卷四九《聲無哀樂論》所深論詳説者。梁元帝《金樓子·立言》上：“擣衣清而徹，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於心，擣衣感於外，内外相感，愁情結悲，然後哀怨生焉。苟無感，何嗟何怨也？”；《舊唐書·音樂志》一太宗駁杜淹曰： “歡者聞之則悦，憂者聞之則悲，悲歡之情，在於人心，非由樂也。……何有樂聲哀怨能令悦者悲乎？”；均與嵇康所見略同。卷四六阮籍《樂論》主樂“宣平和”而譏世人“以哀爲樂”，亦似嵇《論》言“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係於人情”；然阮了無“析理”、“盡理”之功，故“解音”、“識音”，不得望嵇項背，匪特讓出一頭地也。後世抨彈之作，如黄道周《聲無哀樂辯》、曹宗璠《駁〈聲無哀樂論〉》等，粗心易念，直蚍蜉之撼大樹、蜾蠃螟蛉之侍大人而已。蓋嵇體物研幾，衡銖剖粒，思之慎而辨之明，前載得未曾有。西方論師嘗謂，聆樂而心定如止水者與夫態狂如酗酒者（vom gedanklos gemächlichen Dasitzen der einen zur tollen Verzückung der andern），均未許爲知音。或又謂聆樂有二種人：聚精會神以領略樂之本體（the music itself），是爲“聽者”（the listeners）；不甚解樂而善懷多感，聲激心移，追憶綿思，示意構象，觸緒動情，茫茫交集，如潮生瀾泛，是爲“聞者”（the hearers whose comparative poverty from the musical side is eked out and compensated by a shallow tide of memories， associations，visual images，and emotional states）。苟驗諸文章，則謂“歷世才士”皆祇是“聞”樂者，而“聽”樂自嵇康始可也。《琴賦》初非析理之篇，故尚巧構形似（visual images），未脱窠臼，如“狀若崇山，又象流波”等。《聲無哀樂論》則掃除淨盡矣。《論》中“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静也”至“此爲聲音之體，盡於舒疾，情之應聲，亦止於躁静耳”一節，尤掇皮見質。西方論師謂音樂不傳心情而示心運，仿現心之舒疾、猛弱、升降諸動態（Die Musik vermag die Bewegung eines psychis- chen Vorganges nach den Momenten：schnell，langsam，stark， schwach，steigend，fallend nachzubilden）；嵇《論》於千載前已道之。嵇身後名初不寂寞，顧世猶知之未盡，聊發幽潛爾。

《與山巨源絶交書》：“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按其“非薄”之言，不可得而詳；卷五〇《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謂“《六經》未必其爲太陽”，“何求於《六經》”，又《管蔡論》謂管、蔡蒙“頑凶”之誣，周公誅二人，乃行“權事”，無當“實理”，亦足示一斑。何焯評點《文選》謂“非湯武、薄周孔”不過《莊子》“舊論”，而鍾會“赤口青蠅”、文致以爲“指斥當世”；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書〈文選·幽愤詩〉後》謂嵇乃指“王肅、皇甫謐所造，司馬懿、鍾會等所牽引之湯武、周孔”，司馬師以爲刺其隱衷。兩兒辨日，各有攸當。

【增訂三】《十六國春秋·後燕録》五詳載慕容盛與羣臣論周公語，略謂：“朕見周公之詐，未見其忠聖”，“考周公之心，原周公之行，乃天下之罪人，何‘至德’之謂也？”而極稱“管蔡忠存王室”。其“薄周”更甚於嵇康《管蔡論》。聊拈出之，以補歷來評論嵇文者所未及，非示晉世胡酋已得聞嵇叔夜緒論也。

蓋有蓄意借古諷今者，復有論史事而不意觸時忌者，心殊而跡類，如寒者顫、懼者亦顫也。上下古今，察其異而辨之，則現事必非往事，此日已異昨日，一不能再（Einmaligkeit），擬失其倫，既無可牽引，并無從借鑑；觀其同而通之，則理有常經，事每共勢，古今猶旦暮，楚越或肝膽，變不離宗，奇而有法。由前之説，有意陳古刺今者不患無詞開脱；而由後之説，則論史而不意犯時諱者，苟遭深文，頗難自解矣。汪懋麟《百尺梧桐閣文集》卷六《嵇、阮優劣難》謂《絶交書》“驕悍悖謬”，宜其殺身，不如阮之“明哲”；葉夢得《石林詩話》譏阮而推嵇，徐昂發《畏壘筆記》卷一、王昶《春融堂集》卷三三《阮籍論》至斥阮借狂欺世，實預司馬氏奪魏之謀。皆足以發，請試論之。顔延之《五君詠》稱嵇云：“立俗忤流議，……龍性誰能馴！”；《文選》李善註引《竹林七賢論》：“嵇康非湯武、薄周孔，所以忤世。”嵇、阮皆號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禍；嵇則忤世之狂，故以招禍。風狂乃機變之一道，其旨早發於太公《陰符》：“大知似狂：不癡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癡，不能成事”（《全上古三代文》卷七）。避世陽狂，即屬機變，跡似任真，心實飾僞，甘遭誹笑，求免疑猜。正史野記所載，如袁凱之於明太祖，或戴宗之教宋江“一着解手，詐作風魔”。伏義《與阮嗣宗書》曰：“而聞吾子乃長嘯慷慨，悲涕潺湲，又或拊腹大笑，騰目高視，形性張，動與世乖，抗風立候，蔑若無人，……將以神接虚交，異物所亂，使之然也？”疑其行止怪異，大類鬼附物憑，即“風魔”也，而不知“風魔”之可出“詐作”，既明且哲，遂似顛如狂也。忤世之狂則狂狷、狂傲，稱心而言，率性而行，如梵志之翻着襪然，寧刺人眼，且適己脚。既“直性狹中，多所不堪”，而又“有好盡之累”，“不喜俗人”，“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安望世之能見容而人之不相仇乎？卷五一嵇《家誡》諄諄于謹言慎行，若與《絶交書》中自道相反而欲教子弟之勿效乃父者，然曰：“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又曰：“人雖復云云，當堅執所守，此又秉志之一隅也”，又曰：“不忍面言，强副小情，未爲有志也”，又曰：“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又曰：“或時逼迫，强與我共説，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何者？君子不容僞薄之言故也。”則接物遇事，小小挫鋭同塵而已，至是非邪正，絶不含糊恇怯，勿屑卷舌入喉、藏頭過身。此“龍性”之未“馴”、鍊鋼之柔未繞指也。《家誡》云： “俗人好議人之過闕”，而《與山巨源絶交書》云：“阮嗣宗口不議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明知故犯，當緣忍俊不禁。夫疾惡直言，遇事便發，與口不議人過，立身本末大異，正忤世取罪之别於避世遠害也。阮《答伏義書》河漢大言，不着邊際，較之嵇《與山巨源書》，一狂而誇泛，一狂而刺切，相形可以見爲人焉。

《絶交書》：“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黄門而稱貞哉？”按《全晉文》卷一一七《抱朴子佚文》引《意林》： “閹官無情，不可謂貞；倡獨不飲，不得謂廉”；《全唐文》卷六八五皇甫湜《答李生第二書》：“夫無難而退，謙也；知難而退，宜也，非謙也，豈可見黄門而稱貞哉？”；《文史通義·内篇》二《古文十弊》：“今觀傳誌碑狀之文，敍雍正年府州縣官，盛稱杜絶餽遺，……清苦自守，……不知彼時逼於功令，不得不然，……豈可見奄寺而頌其不好色哉！”此喻亦屢見西人詩文中。《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云：“廬江左慈知補導之術，……至寺人嚴峻往從問受。閹豎真無事於斯術也！人之逐聲，乃至於是！”；“補導之術”即同篇言：“甘始、左元放、東郭延年行容成御婦人法”，故云“閹豎真無事於斯術”。寺人可受房中術，則見黄門而頌其貞，亦未必爲失言矣！參觀《史記》卷論《佞幸列傳》。《淮南子·説山訓》：“刑者多壽，心無累也”，高誘註：“‘刑者’、宫人也；心無情欲之累，精神不耗，故多壽也”；即“閹官無情”之説。《東坡續集》卷五《與陳季常》之八嘲陳自詡 “養生”而有病云：“可謂害脚法師、鸚鵡禪、五通氣毬、黄門妾也”；“害脚法師”售符水而不能自醫，“鸚鵡禪”學語而不解意， “五通氣毬”多孔漏氣而不堪踢，三者猶“黄門妾”之有名無實耳。

【增訂四】《抱朴子》内篇《黄白》：“余今告人言我曉作金銀，而躬自飢寒，何異自不能行而賣治躄之藥乎！”《五燈會元》卷一一興化存獎章次；“墜馬傷足，乃支木拐子，遶院行，曰： ‘𨁸脚法師，説得行不得！’”東坡“害脚法師”之謔，得此而義藴昭宣矣。《列朝詩集》閏三録蓮池袾宏《跛法師歌》一首，發端曰：“跛脚法師胡以名，良由能説不能行。”雨果别有一詩，詠力不從心，亦以閹豎好色、跛躄行遠爲喻（L’homme est undésir vaste et une étreinte étroite，/Un eunuque amoureux，un voyageur qui boîte. －Dieu，II. vii，“Le Rationalisme”）。

【增訂五】《永樂大典》卷三千三《人》字引《大慧語録·江令人請讚》：“眼裏有瞳人，胸中無點墨，還如跛法師，説得行不得。”

E. Hanslick，Vom Musikalisch-Schönen，9. Aufl.，l55.

Vernon Lee，Music and its Lovers，32，35.

Hanslick，Op. cit.，21. Cf. W. Köhler，Gestalt Psychology，248－9（musical dynamics of inner life：crescendo，diminuendo，accelerando，ritardando，riforzando）.

Hegel，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Einleitung”，Reclam，39：“ Jede Zeit hat so eigentümliche Umstände，ist ein so individueller Zustand，dass in ihm aus selbst entschieden werden muss und allein entschieden kann. Im Gedränge der Weltbegeben- heiten hilft nicht ein allgemeiner Grundsatz， nicht das Erinnern an ähnliche Verhalt- niss”usw.

【增訂四】黑格爾 意謂歷史無 “教訓”可 言，因未嘗全 部“重演”，世移 勢異，後 來者渾 未省前 事之可 師，不 能鑑覆 轍而勿 蹈。余觀文 藝復興 時意大 利藝人自傳名著，有云：“人有常言：第二次便學乖。此大不然。第二次時，情狀大異，非 意計所 及也 ”（ Gli è ben vero che si dice：tu impererai un’altra volta. Questo non vale， perchè la vien sempre con modi diversi e non immaginati. －Cellini，La Vita scritta per lui medesimo，II. iii. 6，ed. A. J. Rusconi and A. Valeri，1901，p. 341）。蓋新遭之事，與昔所遭者，面目已非，不復能識爲第二次重逢，大 似“相見 不相識， 問客何 處來”者。 列許登 伯格極 歎此語， 云已嘗 親切體驗，有會於心（Diese kenne ich recht aus eigner Erfahrung. －G. C. Lichtenburg， Aphorismen，Essays，Briefe，ed. K. Batt，1965，p. 207）。文人自道閲歷，小言詹詹，而於哲士博綜天人，大言炎炎，往往不啻先覺之覺後覺焉。斯其一例耳。

V. Pareto，A Treatise on General Sociology，§ 2419，op. cit.，II，1736：“That‘history never repeats itself’identically is just as certain as it is that history is‘always repeating itself’in certain respects”etc..

Cf. M. Praz，The Flaming Heart，“ Doubleday Anchor Books”，125（“ politic”madness；“è cosa sapientissima simulare in tempo la pazzia”）.

【增訂三】意大利古小説中每寫佯狂（fingendo d’esser pazzo）免禍情事（Bandel- lo，Le Novelle，II. xxi，Laterza，III，63）。哲學家康帕内拉（Campanella）有自咏狂易（ Di se stesso，quando， ecc.）名篇，舊註即引古語曰：“故作癡愚而適合 時宜， 即是明 哲”（Stulto simulare in loco， prudentia est－ op. cit.， 855）。道略集 《雜譬喻經》第十 七則與《宋書 ·袁粲傳》所 設“狂泉”之譬極 相似。《傳》言 ：“ 國人既 並狂 ，反 謂國主 之不狂 爲狂 ，…… 共執國 主 ，療其 狂疾， ……國主 不任其苦，於是到泉 所酌水飲之，飲畢便 狂，……衆乃歡然”；《經》則言：“百官羣臣食 惡雨水，……脱衣赤 裸，泥土塗頭…… 不自知狂，反謂王爲 大狂，… …王恐 諸臣欲 反，便自 怖懼，語 諸臣言 ：‘我 有良藥，能愈此 病 ， ……待我 服藥’……脱所著服 ，以泥塗面，……一 切諸臣，見皆大喜。”此王佯狂而合 機宜，遂不致臣民騷 離，《經》稱其“多智”，良有以也。《烏託邦》撰者託馬斯·莫爾（Thomas More）（1478－1535）好述一古寓言，略謂：昔有一國 ，其 民什 九愚 。數 智者知 淫雨 將降 ，穢 濁染 人，穴 地而 避之 。雨 過出 穴，則 舉國 皆頂 踵汙 垢， 方且相 顧而 樂， 忽覩 此數 輩清淨 不滓 ，羣 聚而 詬嘲 焉，不 許其掌 國事（ Katharine M. Briggs， British Folk Tales and Legends： A Sam- pler，1977，13－4）。與《宋書》、《譬喻經》寓意略同，少末後一轉捩耳。

【增訂四】《詩·大雅 ·抑》：“人亦有言，靡哲 不愚。……哲人 之愚，亦維斯戾。”按鄭《箋》云：“今王政暴虐，賢者皆佯愚，不爲容貌”；亦同斯意。

Hugo，Les Châtiments， Liv. IV， vi：“ A des Journalistes de Robe courte”： “ Vierges comme l’eunuque，anges comme Satan”（Oeuvres poétiques complètes，Val- iquette，278）；L. Veuillot，Les Odeurs de Paris，P. Lethielleux，85：“Entre eux，ils se donnent le glorieux nom de réfractaires，à peu près comme l’eunuque brûlé de convoi- tises，qui ferait étalage de vertu contre les agaceries des sultanes ”；O. wilde，Letters， ed. R. Hart-Davis， 658：“ I see in the self-restraint of the supposed high standard merely the self-restraint of the impotent，and the chastity of the eunuch”；A. Billy，Vie des Frères Goncourt ，II，36 ：“ On taquine Girardin sur ce qu’il appelait son‘indépendance’vis-à-vis des femmes，c. -à-d. sur son impuiss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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