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全漢文卷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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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山川頌》。按“惟山之意”句，孫詒讓《札迻》卷二謂“意”字“疑當爲‘惪’［德］，形近而誤”，是也。《頌》言仁人君子“取辟”於山川，以成其德，《韓詩外傳》卷三又《説苑·雜言》篇一節相類。皆祖《荀子·宥坐》篇記孔子觀東流之水而稱水有九德云云，《大戴禮·勸學》、《孔子家語·三恕》等亦輾轉傳述。道家每言“道法自然”，此則儒家之“德法自然”也。德之數或八或九，名目揣稱各有出入，不必覈較。《老子》卷論第一七章已言人事之“法”物理，實名學所謂“比論” （analogy），非思辯所尚。即如董賦頌水德有曰：“循微就下，不遺小間，既似察者”，而《荀子》則謂：“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韓詩外傳》又謂：“動而之下，似有禮者。”夫水之就下，一而已，而“取辟”之美德，三人言殊。董之“察”、明辨微也，荀之“義”、謹守分也，韓之“禮”、卑自牧也；三者可以相通而各有所主，莫衷一是。《老子》第七八章：“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强者莫之能勝”；《文子·道原》：“夫水所以能成其德者，以其綽約滑潤也”；《左傳》昭公二十年子産囑子大叔：“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水懦，民狎而翫之，則多死焉”；則水之卑弱適成其所以爲“禍水”爾！“德”云乎哉！蓋取譬設喻，寓言十九，乃善説之修詞，非真知之析理。《雲仙雜記》卷二：“淵明嘗聞田水聲，倚杖久聽，歎曰：‘秫稻已秀，翠色染人，時剖胸襟，一洗荆棘，此水過吾師丈人矣！’”師儒觀水明道，實無異乎詩人聽水觸興。《晉書·張天錫傳》：“數宴園池，政事頗廢，臣或極諫，答曰：‘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觀朝榮則敬朝秀之士，玩芝蘭則愛德行之臣，覩松竹則思貞操之賢，臨清流則貴廉潔之行，覽蔓草則賤貪穢之吏，逢颷風則惡凶狡之徒。若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庶無遺漏矣！’”文過之遁詞，全同勸善之法語，皆“德法自然”也。抑古人言“德”，有二義焉。一指行爲之美善者（Tugend），如《論語·里仁》：“德不孤”，皇侃《義疏》引殷仲堪曰：“推誠相與，以善接物”；其要在乎修身繕性，如《述而》：“德之不修也，……是吾憂也！”故行前或三思，爲後或三省，可以“種德”、“進德”、“積德”、“失德”，皆爲人説法也。一指性能之固特者（Eigenschaft），如《禮記·緇衣》：“子曰：‘小人溺於水。……夫水近於人而溺人，德易狎而難親也，易以溺人’”；即文子、子産之意，“德”正指水性，鄭玄註誤。作此或作彼，是爲能；作之，長作之，不見異而思遷，不力罷而生怠，是爲性；性者，自然而非自由，行素而非專己。《老子》第五一章：“道生之，德畜之。……夫莫之命而長自然”，王弼註：“道者、物之所由，德者、物之所得也”；《莊子·庚桑楚》：“性之動，謂之爲，動以不得已之謂德”，故同篇曰：“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徐無鬼》論狗之下者曰：“執飽而止，此狸之德也”；劉歆《七略》述鄒衍論五行之“終始五德”（《全漢文》卷四一），“德”乃金、水、木、火、土五物之生剋性能；郭象註《論語·爲政》，屢言“得性”爲“德”，見皇侃《疏》。不得已，不自主，非出意願，非由抉擇；故興利生害而未可論恩怨功罪，無爲善之樂，亦無作惡之疚。此就物而言也。據後義，則山、水之“德”何止八、九；依前義，則山、水并一“德”而無之。嫁名而形容盛德焉，説縛律之所必爲，一若見義而能勇爲（to make a virtue of necessity），何啻因傴爲恭、以閹稱貞哉！

就文論文，仲舒此《頌》謀篇又有疵病。前半贊山，結處稱君子“儼然獨處，唯山之德”，緊接“《詩》云：‘節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此之謂也。”後半贊水，起曰：“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繼以“既似持平者”、“既似察者”、“既似知者”、“既似知命者”、“既似善化者”、“既似勇者”、“既似武者”，然後終之曰：“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之謂也。”引《詩》四句，與君子儼然之意相映發；引《論語》兩句，與得之爲德之意了不關屬，脱筍失卯。明是刻意經營，力求兩半格局平衡，俾乍視前後結處，《論語》若與《詩經》對稱；實則不顧義理，拉扯充數。嘗見元曲《西廂記》、《㑳 梅香》中紅娘、樊素輩偶引《論語》，不特酸腐可厭，更屬支離可哂；不謂明道鴻儒，才竭技窮，出下策而呈窘態，無異空花炫眼、芻人巡城。倘以起處“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三句移至篇末，承以“孔子在川上”云云，文病或稍校；然川上歎逝與“混混晝夜”固可沆瀣，而與“力”依然河漢。崔瑗《河間相張平子碑》：“敏而好學，如川之逝，不舍晝夜”；流水之不舍與好學之不倦融合無間，董相形而見屬詞粗疎矣。水常喻心，别見《楚辭》卷論《九章》；亦常喻時，則昉於《論語》此章，猶古希臘哲人言“重涉已異舊水，亦喪故我；我是昔人而非昔人，水是此河而非此河”（You could not step into the same rivers， for other waters are ever flowing on to you；Into the same rivers we step and do not step：we are and are not）。孔融《論盛孝章書》著語不忘“吾祖”，其起句“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正堪爲川上之歎作註；“不居”乃“逝者”之的詁，“如流”即“如斯”之明文。詞章如陸機《歎逝賦》：“川閲水而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閲人而成世，人冉冉而行暮”；李白《古風》：“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遊”（參觀《青瑣高議》卷七《孫氏記》引“古人”詩：“長江後浪催前浪，浮世新人换舊人”），又同題：“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杜甫《三川觀水漲》：“勢閲人代速”；殷堯藩《江行》：“年光流不盡，東去水聲長”；韓淙《暮春滻水送别》：“行人莫聽宫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李端《憶故山贈司空曙》：“年如流水日長催”；張蠙《再游西山贈許尊師》：“昔時霜鬢今如漆，疑是年光卻倒流”；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陳恭尹《獨漉堂全集》卷二《懷古·咸陽》：“渭水東流不待人。”莫非涵流光於流波，溶逝景於逝水。與古爲新，如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三〇《江村逢九日》：“身猶是雁飛難泊，時不如潮去復回”，難能尠見。郭則澐《洞霄小志》卷五：“景月汀夢入貴家園林，疊石爲山，下臨一池，惜無水。嗟歎間，有人出語曰：‘君不知前人詞乎：好是泉聲有時住，不教流盡年光！’”；斷句殊耐諷詠，微嫌“教”字用力，竊欲以“然”字易之。西方詩文中亦成套語，哲人或吹求指摘，以爲此喻易生理障。詞人復翻案謂年光不逝，人自邁往耳（Las！le temps non，mais nous nous en allons；Die Zeit geht nicht，sie stehet still，／Wir ziehen durch sie hin），又類《赤壁賦》之言“逝者如斯而未嘗往”矣。

【增訂三】劉禹錫《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李羣玉《長沙開元昔與故長林許侍御題松竹聯句》：“逝川前後水，浮世短長生。”法國古詩言時光之消逝不停，亦每喻爲“前波避後浪，後浪擠前波”（Le Moyne：“Un flot gronde en fuyant l’autre qui le pousse”；Bussières：“Ton flot qui chasse l’autre et ton onde fuyante”－J. Rousset，op. cit. 142）。然浪淘波瀉，尚可於逝者如斯而外，别有會心。雪萊名篇侈陳天地萬物莫不親暱歡會，有云：“曷觀乎高嶺吻天、波浪互相抱持， ……汝若不與我吻抱，此等物象豈非虚設？”（See themountains kiss high heaven，/And the waves clasp one an- other；/.../What are all these kissings worth，/If thou kiss not me？－Shelley：“Love’s Philosophy”）着眼不在波浪之追逐而在波浪之接合，取譬之物同而立喻之邊異矣。瑞士大小説家（Jeremias Gotthelf）則謂波浪接合，貌似相愛，實乃相賊；嘗歎世人勢利之交，瞬息間友親倏成仇寇，猶海濤盤渦中前波後浪，滚滚比連，方若偎依舞蹈，而即已排擠吞併（Das geht gerade so wie in wogenden See，in wirbelnden Flusse；da tanzen die Wellen auch miteinander，als obs lauter Herrlichkeit wäre，und ist es ausgetanzt，so ver- schlingt eine die andere－quoted in W. Muschg，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3. Aufl.，l46）。語危心苦，與雪萊取譬之邊同而立喻之柄異，亦自貼切事理也。

Cf. A. Lalande， Vocabulaire technique et critique de la Philosophie，9e／éd.，pp. 1200－1，art.“Vertu.”

Heraclitus，Fragments，41，84，Hippocrates and Heraclitus，“ Loeb”，IV，483，495.

Cf. J. A. Gunn，The Problem of Time，133 f.（H. Lotze，F. H. Bradley）.

Ronsard，Continuation des“ Amours”，XXXV；G. Keller：“ Die Zeit geht nicht”（Sämtl. Werk.，Aufbau，I，264；II，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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