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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全晉文卷七四
左思《三都賦序》:“見緑竹猗猗,則知衛地淇、澳之産。 ……侈言無驗,雖麗非經。……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按參觀《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 游獵賦》。《文選》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高義薄雲天”,李善註:“《法言》曰:‘或問屈原、相如之賦孰愈?曰:原也過以浮,如也過以虚;過浮者蹈雲天,過虚者華無根。’”今本《法言·吾子》無此文;“華無根”猶“麗非經”矣。李聯琇《好雲樓初集》卷二八《雜識》駁袁枚云:“異哉子才遂不觀《三都賦序》乎?……夫外史掌四方之志,周已有之,誰謂漢、晉缺如哉!”;喬松年《蘿藦亭札記》卷四申袁枚云:“近人謂《三都賦序》明言‘稽之地圖,驗之方志’,笑隨園迷於眉睫。然隨園之語,是詞不達意;若言是吴淑《事類賦》之先聲,故世人願争覩,則得之矣。但亦只可以言《三都》,若《兩京》則體大思精,不在比事也。”喬氏所謂“近人”,必指李氏。袁枚之論,早發於艾南英、顧景星、陸次雲輩,未可全非。古代圖籍,得不易而傳不廣,“外史”所掌,中秘攸藏,且不堪諷詠,安能及詞賦之口吻調利、流布人間哉?故後世剞劂之術已行,而《蒙求》、《事類賦》以至《地理韻編》、《本草歌訣》整齊排比、便於誦記之書,初未嘗以有方志、類典而廢罷也。然李瀚、吴淑所爲,浮聲切響,花對葉當,翰藻雖工,而以數典爲主,充讀者之腹笥。若夫研《京》鍊《都》,乃以能文爲本,苟言必可驗,義皆有徵,則既資春華之翫,亦供秋實之擷,寶而適用,麗而中經。左思之旨,文章須有“本實”,吴淑之作,故實能成文章;喬氏所言,尚爲皮相。是以謂《三都賦》即類書不可,顧謂其欲兼具類書之用,亦無傷耳。摯虞《文章流别論》:“賦以情義爲主,事類爲佐”,可資參悟。左思自誇考信,遂授人以柄。淇澳之竹,已不免盡信書。《吴都賦》:“鸑鷟食其實”,“俞騎騁路”;何焯批點《文選》云:“‘鸑鷟’二字,無乃‘玉樹’‘海若’之流!”,“‘俞騎’亦非南方所有”。《蜀都賦》:“傍挺龍目,側生荔枝”;張世南《游宦紀聞》卷五云:“讀至此而竊有疑焉。世南游蜀道,徧歷四路數十郡,周旋凡二十餘年,風俗方物,靡不質究,所謂 ‘龍目’,未嘗見之。間有自南中携到者,蜀人皆以爲奇果;此外如荔枝、橄欖、餘甘、榕木,蜀皆有之,但無龍目、榧實、楊梅三者耳。豈蜀昔有而今無耶?抑左氏考方志草木之未精耶?”李治《敬齋古今黈》卷七譏《三都賦》云:“于《蜀都》則云:‘試水客,漾輕舟,娉江妃,與神游’,又云:‘吹洞簫,發棹謳,感鱏魚,動陽侯’;與《甘泉》之‘玉樹’、《四京》之‘海若’,復何以異?至於談吴都之《賦》,則云:‘巨鰲贔屓,首冠靈山;大鵬繽翻,翼若垂天’,雖詞人之語,詭激誇大,可以理貸,亦其秉筆之際,遐探雄擢,偶忘己之所稱也。方之盧橘之誤、比目之誕,豈不更甚矣乎?”李氏所言,最能體會。詞賦之逸思放言與志乘之慎稽詳考,各有所主,欲“美物依本,讚事本實”,一身兩任,殊非易事;揮毫落紙,不能忍俊自禁,安庸謹小,而手滑筆快,忘“本”失“實”,亦“可以理貸”。左氏既畫地自牢,則無怪論者之指甕請入耳。
《吴都賦》:“其竹則篔簹箖箊,……檀欒蟬蜎,玉潤碧鮮。” 按吴文英《聲聲慢·餞孫無懷於郭希道池亭》:“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雲不蘸芳洲。露柳霜蓮,十分點綴成秋。”首四字已成批尾家當;張炎《樂府指迷》評文英云:“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如《聲聲慢》‘檀欒’云云八字太澀。” “檀欒碧”三字之撏撦《吴都賦》,易見也;“金”字何來,久思未得。偶讀劉攽《彭城集》卷十《野竹亭》有聯云:“開門金瑣碎,遶徑碧檀欒”,恍悟文英忽以“金”與“碧檀欒”儷屬,或本於此。劉詩詠竹,上句用孟郊《城南聯句》:“竹影金瑣碎”,以與下句用左思賦竹語相對,來歷皆貼合題目,語不泛設。黄庭堅《乙卯宿清泉寺》:“佛廟檀欒碧”,遂移施於屋宇。文英詞中僅道蓮柳,無隻字及竹;苟以“金碧”指宫闕,即下句之“蓬萊”,如《彭城集》卷一八《題館壁》:“璧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却從雲氣望蓬萊”,或孔武仲《宗伯集》卷七《曉過州橋》:“曉日蒼涼宿霧東,蓬萊金碧起浮空”,則“檀欒”衹許形容“碧”,未堪形容“金碧”。徒喜藻采之麗,於事不當,於言不宜,修詞大病,非止“澀”也。洵“眩人眼目”而“拆碎不成片段”。有偏好《夢窗詞》者曰:“此英雄偶欺人耳!”夫人固易欺,然欺人殆非英雄本色歟。
【增訂四】《吴都賦》:“其竹則……檀欒蟬蜎”,《文選》李善註引枚乘《兔園賦》:“脩竹檀欒夾水”;而謝脁《和王著作八公山》詩:“檀欒蔭脩竹”,善註又引枚賦作:“脩竹檀欒夾池水。” 《樂府詩集》卷八四陸厥《京兆歌》“兔園夾池水,脩竹復檀欒”,逕取枚賦題及賦語,拆補成二句。何遜《水部集》卷二《望廨前水竹》:“水漾檀欒影。”盖漢晉以還,“檀欒”早成此君專有之侔色揣稱矣。清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一《種竹圖賦》:“夫何影攢瑣碎,勢壓檀欒”,則與劉攽《野竹亭》一聯暗合。
《蜀都賦》:“山阜相屬,含谿懷谷。”按孫樵《蜀都賦》: “包谿懷谷而爲深兮”,奇語本此,可比班固《西都賦》:“籠山絡野”,張衡《西京賦》:“抱杜含鄠。”“擢修幹,竦長條,扇飛雲,拂輕霄,羲和假道於峻岐,陽烏迴翼於高標”;劉逵註:“言山木之高也。”按李白《蜀道難》:“有六龍迴日之高標”,固取於此,而其《明堂賦》:“掩日道,遏風路,陽烏轉影而翻飛,大鵬横霄而側度”,亦正用左形容山木者增飾而挪移之於宫闕。揚雄《甘泉賦》:“列宿乃施於上榮兮,日月纔經於栱帳,雷鬱律以巖窔兮,電儵忽於牆藩”;祇寫日、月、雷、電與巍峨宫闕相安共處,不涵主客牴牾一段情事。十七世紀英國詩人寫仰視崇山接天,殊恐行空皓月觸峯尖而破墮,如舟之觸礁以沉者(Doth not a Te-narif,or higher Hill/Rise so high like a Rocke,that one mightthinke/The floating Moone would shipwrack there, and sinke?);言高阻“月道”,猶左、李之言高阻“日道”。左之 “假道”,鑄語尤奇,其道不通而仍可通,不阻却非無阻,善於用晦者也。
【增訂三】《水經注》卷二〇《漾水》:“山高入雲,遠望增狀,若嶺紆曝軒、峰枉月駕矣。”即左賦、李詩等語意,左曰“假道”,此則言日月須繞道乃得經行,句特凝鍊。
“劇談戲論,扼腕抵掌”。按《文選》李善註引《戰國策》等以見 “扼腕”、“抵掌”皆“談説之客”。“扼腕”後世用以形容惜恨,此處則以形容戲謔,如《魏書·神元平文諸孫列傳》:“左右見者,無不扼腕大笑。”
《吴都賦》:“爾其山澤”云云。按木華《海賦》、郭璞《江賦》之濫觴也;“䃢碒乎數州之内,灌注乎天下之半”,尤爲佳句,郭賦仿之爲:“滈汗六州之域,經營炎景之外。”餘參觀論《史記·宋微子世家》、《全漢文》賈誼《惜誓》、揚雄《甘泉》《羽獵》二賦、《全後漢文》班固《西都賦》。竊謂《三都》承《兩都》、《二京》之製,而文字已較輕清,非同漢人之板重,即堆垜處亦如以發酵麵粉作實心饅首矣。三篇中《吴》、《蜀》二篇爲勝,李白所擬,皆其警策,謫仙人月眼無翳也。
Donne:“ An Anatomie of the World”,Complete Poetry and Selected Prose,ed. J. Hayward,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