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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全晉文卷一二一
郭璞《客傲》:“是以水無浪士,巖無幽人。”按下文:“無巖穴而冥寂,無江湖而放浪”,即申此二句,“浪士”之義了然。唐元結嘗自號“浪士”,用意正類而未必本於郭璞;觀其又號“漫叟”,詩如《登殊亭作》云:“漫歌無人聽,浪語無人驚”,蓋以“浪”與“漫”互文同意,彼此遞代耳。
郭璞《〈爾雅〉敍》:“總絶代之離詞,同實而殊號者也。”按《〈方言〉敍》:“類離詞之指韻,明乖途而同致”,二節同意。“離詞”之“離”如同卷《爾雅圖贊·比目魚》:“離不爲疏”,不同《比翼鳥》:“延頸離鳴”;“離詞”謂分散單獨之字,非“屬書離詞”之謂配合單字以成詞,參觀《史記》卷論《老子、韓非列傳》。每一字各自爲政,不相爲謀,然苟義以同而聚,聲以諧而會,則“殊號”通,“乖途”合,“詞”之“離”析者“總”而歸 “類”矣。二序所言,即名學之“人爲分類法”(artificial classi- fication)爾。許慎《説文解字敍》:“分别部居,不相雜廁”;《後序》:“方以類系,物以羣分,同條牽屬,共理相貫,雜而不越,據形系聯”;雖就字形而非就字音、義言,操術無乎不同。竊謂蘇轍《欒城集》卷二五《〈類篇〉敍》詮釋此旨,最爲透暢:“雖天下甚多之物,苟有以待之,無不各獲其處也。多而至於失其處者,非多罪也。無以待之,則十百而亂;有以待之,則千萬若一。今夫字之於天下,可以爲多矣!然而從其有聲也,而待之以《集韻》,天下之字以聲相從者,無不得也。從其有形也,而待之以《類篇》,天下之字以形相從者,無不得也。”又按《〈爾雅〉敍》結語:“輒復擁篲清道,企望塵躅者,以將來君子,爲亦有涉乎此也”;《文心雕龍·序志》結語:“茫茫前代,既沉予聞,渺渺來世,倘塵彼觀也!”;劉知幾《史通·自敍》言“自《法言》以降,迄於《文心》而往”,皆“納胸中”,結云:“將恐此書,與糞土同捐,煙燼俱滅,後之識者無得而觀,此余所以撫卷漣洏,淚盡而繼之以血也!”,則與《文心》同調。著書心事,不外此兩端,讀二劉語而悲者,得以郭語解之。
郭璞《註〈山海經〉敍》:“物不自異,待我而後異,異果在我,非物異也。”按如嵇康所謂“愛憎在我”而“賢愚在彼”,具見《全三國文》卷論《聲無哀樂論》。卷一二三《山海經圖贊· 自此山來,蟲爲蛇,蛇號爲魚》:“物不自物,自物由人”,亦此意。“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不怪所可怪,則幾於無怪矣;怪所不可怪,則未始有可怪也。夫能然所不可,不可所不可然,則理無不然矣。”按末句不可解,疑有衍文,應作:“夫能然所不可,可所不然,則理無不然矣。”“然”、事物自然,即是當然;“可”、人心許可,不謂乖常。“然”即“不可怪”,物本得如此也,“可”即“不怪”,人不以爲異也。卷一二二《山海經圖贊·猼𧦧》:“視之則奇,推之無怪”;《患》:“至理之盡,出乎自然”;《鳥鼠同穴山》:“不然之然,難以理推”;卷一二三《厭火國》:“推之無奇,理有不熱”;可以參印。此節詞意,實本《莊子·齊物論》:“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又《秋水》:“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云云。郭謂“可所不然,則理無不然”,正如晁迥《法藏碎金録》卷一云:“見怪不怪怪自壞,見魔非魔魔自和。”
郭璞《爾雅圖贊》。按葉德輝《觀古堂彙刻書》收嚴氏此輯,并校馬國翰所輯,補《虺蛇》、《鸛鷒》二贊。《比目魚》:“雖有二片,其實一魚;協不能密,離不爲疏。”按《比翼鳥》:“雖云一質,氣同體隔。”《爾雅·釋地》僅言鰈“不比不行”,鶼“不比不飛”,郭贊强生分别,若魚乃二而一,鳥則一而二者,實欲行文避複,無與於博物。卷一二三《山海經圖贊·王予夜尸》:“予夜之尸,體分成七,離不爲疏,合不爲密”,改“協”爲 “合”耳。《枳首蛇》:“夔稱一足,蛇則二首,少不知無,多不覺有。”按卷一二三《山海經圖贊·三身國、一臂國》:“增不爲多,減不爲損”;《一目國》:“蒼四不多,此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