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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全晉文卷二六
王羲之《雜帖》：“石脾入水即乾，出水便濕；獨活有風不動，無風自摇。天下物理，豈可以意求，惟卜聖乃能窮理。”按周輝《清波雜志》卷四論此帖云：“出水則濕，可見；入水則乾，何自知之？近年《夷堅戊志·序》，其略云：‘葉晦叔聞於劉季高，有估客航海入巨魚腹中，未能死，遇其開口吸水，木工取斧斫魚，魚痛，躍身入大洋，舉船人及魚皆死。或難之曰：一舟皆死，何人談此事於世乎？’頗類前説。”談言微中，而羲之當斥之爲“以意求”矣。古人博物“窮理”之學，多此類奇談，匪特神怪或滑稽也。如《韓非子·説林》下：“鳥有翢翢者，重首而屈尾，將飲於河則必顛，乃銜其羽而飲之。”夫“銜”必合口而 “飲”須張口，是飲時不能復銜，豈不終顛於河而徒勞銜羽乎？愧非“上聖”，存疑而已。韓子嘗拈矛盾“爲名不可兩立之例”，而不覺此事之不可兩能，何哉？歷來註家未嘗獻疑索解，當是於韓子之言無所不説耳。
《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按《文選》未録此《序》，自宋逮清，臆測紛紜。梁袁昂奉武帝命作《書評》已稱羲之書法，百世“永以爲訓”（《全梁文》卷四八）；唐代以來，羲之儼爲書家之冠，《禊帖》又爲王書之冠，尊號“墨皇”（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劉涇新收唐絹本〈蘭亭〉，作詩訊之》，又《南宫書史》載劉涇、林希詩）。《晉書》本傳唐太宗《制》曰：“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傳中全載此《序》。重以蕭翼之賺取、昭陵之殉葬，流爲稗説，寫入畫圖（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〇八《購蘭亭序》）。葉適《水心集》卷二九《跋〈蘭亭博議〉》：“字書自《蘭亭》出，上下數千載無可倫擬，而定武石刻遂爲今世大議論”；張禄《詞林摘艷》卷二無名氏《南吕掛真兒》：“心耿耿，想起虚脾情，耳邊那取真本《蘭亭》！”
【增訂三】《後村大全集》卷一九二《饒州州院推勘朱超等爲趯死程七五事》：“官吏急於獄成，逐鹿而不見山。提刑司亦只見録本。……當職初亦信之，今索到州縣獄欵蘭亭真本，然後知獄未嘗成，囚未嘗伏。”可與《詞林摘艷》句合觀，亦流傳俗語之古例。“當職”即後世所謂“本官”。
蓋不徒供“大議論”之題目，并成俚俗歌曲之詞頭，其掛於衆口可知矣。文以書傳，臨摹悠廣，手胝於《禊帖》，自亦口沫於《蘭亭詩序》。《全唐文》卷一九一楊炯《李舍人山亭詩序》：“雖向之所歡，已爲陳迹；俾千載之下，感於斯文”，即撏撦此《序》中語爲開合。故張祖廉《定盦先生年譜外記》卷上記龔自珍“嘗寫文目一通，付子宣曰：‘此家絃户誦之文也’”，羲之斯《序》與《太上感應篇》、《文選序》皆列其數。飛聲播譽，固無藉乎昭明之采録也。竊謂羲之之文，真率蕭閒，不事琢磨，寥寥短篇，詞意重沓。如云：“暢敍幽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極視聽之娱，信可樂也”；“夫人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迹，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每攬昔人興感之由，莫合一契，……所以興懷，其致一也。”《文選》去取之故，未敢揣摹；然張習孔《雲谷卧餘》卷二云：“六朝文章靡陋，獨王逸少高古超妙，史言韓昌黎‘起八代之衰’，吾謂不當先退之而後逸少”，則毋疑爲庸妄語耳。《全唐文》卷三〇一何延之《蘭亭始末記》：“字有重者，皆構别體。其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許字，變轉悉異，遂無同者”；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題永徽中所摹〈蘭亭序〉》：“二十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無一似。” 羲之他書亦然。
【增訂三】《法書要録》卷三唐李嗣真《書品後·逸品·評》： “元常每點多異，羲之萬字不同”，語雖侈飾，正貴“不搆重體”也。
董逌《廣川書跋》卷六《告誓文》：“其書一字爲數體，一體别成點畫，不可一概求之，……未嘗複出”，又卷八《唐經生字》： “世稱王逸少爲書祖，觀其遺文，……字有同處，創爲别體”；姜夔《續書譜·草》：“王右軍書‘羲之’字、‘當’字、‘得’字、 ‘深’字、‘慰’字最多，多至數十字，無有同者，而未嘗不同也。”遂爲後代書家懸鵠示範，如《全唐文》卷三六五蔡希綜《法書論》：“每書一紙，或有重字，亦須字字意殊”；卷四四七竇《述書賦》下篇貶孫過庭爲俗手：“虔禮凡草，閭閻之風，千紙一類，一字萬同”；趙彦衛《雲麓漫鈔》卷一：“高宗嘗書《車攻》篇，賜沈公與求（必先）；字甚大，重字皆更一體書。”余舊覩米芾《多景樓詩》墨跡，“樓”字先後三見，皆各構别體。胥羲之之遺教也。顧羲之於字體不肯複犯，而於詞意之複犯，了不避忌，豈摶心揖志在乎書法，文章本視爲餘事耶？
昭明不選《蘭亭序》，宋人臆度，或謂由於耳目未周，掛漏難免；或謂由於誤以“絲竹管絃”、“天朗氣清”爲語病，因繁引《孟子》及漢、晉人文，比羲之解嘲，略見王得臣《麈史》卷中、張侃《張氏拙軒集》卷五《跋揀詞》之四、葉大慶《考古質疑》卷五、王楙《野客叢書》卷一等。夫謂昭明未及見羲之是文，即非情實，無關緊要。謂昭明獲覩之而以二語爲病，則羌無記載，莫須有爾；後人覺兩語有疵，乃覓先例爲之開脱，却責昭明之寡陋，大似疑心生鬼而自畫符作法以退之矣。《説郛》卷二一《三柳軒雜識》記韓駒謂“春多氣昏，是時天氣清明，故可書‘天朗氣清’”；尚猶可説。王阮《義豐集·蘭亭》七律《序》云：“時晉政不綱，春行秋令，故書曰：‘天朗氣清’，得《春秋》之旨，蕭統不悟，不以入《選》”；以無稽之談，定無辜之罪，真“夢中説夢兩重虚”（白居易《讀禪經》）也。金聖歎《沉吟樓詩選》（劉繼莊選本）《上巳日天暢晴甚，覺〈蘭亭〉“天朗氣清”句，爲右軍入化之筆，昭明忽然出手，豈謂年年有印板上巳耶？詩以記之》：“三春卻是暮秋天，逸少臨文寫現前；上巳若還如印板，至今何不永和年。逸少臨文總是愁，暮春寫得似清秋。少年太子無傷感，卻把奇文一筆勾！”語甚快利，然亦偏信不察，於羲之句固爲昭雪，而於昭明則枉誣矣。
宋以來於《文選》之不取《蘭亭序》，别有一説，知者較少。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上引晁迥《隨因紀述》云：“羲之曰：‘固知一死生爲虚誕，齊彭殤爲妄作’；吾觀《文選》中但有王元長《曲水詩序》而羲之《序》不收。昭明深於内學，以羲之不達大觀之理，故不收之”；陸友《硯北雜志》卷上引韓駒曰：“王右軍清真爲江左第一，意其爲人必能一死生、齊物我，不以世故攖其胸中。然其作《蘭亭序》，感事興懷，有足悲者，蕭統不取，有以也。淵明《遊斜川》亦悼念歲月，然卒縱情忘憂，乃知彭澤之高，逸少不及遠甚”；喬松年《蘿藦亭札記》卷四：“六朝談名理，以老莊爲宗，貴於齊死生，忘得喪。王逸少《蘭亭序》謂‘一死生爲虚誕，齊彭殤爲妄作’，有惜時悲逝之意，故《文選》棄而不取。孫楚詩：‘莫大於殤子，老彭猶爲夭’，極拙，而昭明選入，可見棄取所在矣。”前説謂昭明不取其詞，此説謂昭明不取其意，所見似大，而亦想當然耳。劉琨《答盧諶》詩并《書》曰：“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自頃輈張，困於逆亂，國破家亡，親友凋殘，……然後知聃、周之爲虚誕，嗣宗之爲妄作也！”與羲之若同聲相應，顧《文選·贈答詩》門并録其《書》，足見晁、韓、喬輩億而未中矣。羲之“齊彭殤爲妄作” 句，指《莊子·齊物論》：“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爲夭。”羲之有一《雜帖》，見張彦遠《法書要録》卷一〇《右軍書記》，今輯入《全晉文》卷二五，顯斥莊周，諸家未舉：“省示，知足下奉法轉到，勝理極此。此故蕩滌塵垢，研遣滯慮，可謂盡矣，無以復加，漆園比之，殊誕謾如不言也。吾所奉設，教意政同，但爲形跡小異耳。方欲盡心此事，所以重增辭世之篤。今雖形係於俗，誠心終日，常在於此，足下試觀其終。”受書人所“奉”，不知何 “法”，羲之所“奉設”意同跡異者，亦不知何“教”。“誕謾如不言”之評，可參觀《抱朴子·釋滯》訶“文子、莊子、關令尹喜之徒”不道仙術，“永無至言”，且“齊生死”，不堪“耽玩”，又《勤求》斥“俗人見莊周有‘大夢’之喻，因復競共張‘齊死生’ 之論，蓋詭道强達”。《晉書》羲之本傳記“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又《許邁傳》記邁“服氣茹芝”，學“升遐之道”，羲之“與爲方外之交”，并“自爲之傳，靈異之迹甚多”；羲之次子《王凝之傳》：“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則羲之所 “奉設”，乃“五斗米道”，《晉書·殷仲堪傳》、《郗愔傳》、《何充傳》亦記殷及郗氏兄弟奉“天師道”；是晉代士夫不乏私事張魯“鬼道”者，王氏家風不孤。《全晉文》卷二三羲之《雜帖》曰： “服食故不可乃將冷藥。……物養之妙，豈復容言，直無其人耳。許君見驗，何煩多云矣”；“許君”必邁，“見”如“見在”之“見”，“見驗”即“靈異”之一“迹”也。
蓋羲之薄老、莊道德之玄言，而崇張、許方術之秘法；其詆“一死生”、“齊彭殤”爲虚妄，乃出於修神仙、求長壽之妄念虚想，以真貪癡而譏僞清淨。識見不“高”正復在此，韓駒病其未能曠懷忘憂，尚淺乎言之矣。王畿《龍溪全集》卷一二《與莫廷韓》盛推羲之才識，惜其“平生”爲“墨妙”所掩，有曰： “觀其永和氣象，懷抱超然，齊彭殤，一得喪，蓋幾於道者”；適得《蘭亭序》語意之反，大似不解文義者！明人讀書多魯莽滅裂，道學家好言“易簡工夫”，不屑“支離事業”，尤有甚焉。
是故羲之與劉琨雖均有“虚誕”、“妄作”之句，貌同而心則有異；琨謂人於死喪非能不戚也，羲之謂人於長生久視非不能致也。倘貌取皮相，羲之此《序》低徊慨歎，情溢於辭，殊有悱惻纏綿之致；究其心藴，析以義理，反殺風景。余霖輯周篔《采山堂遺文》卷上《褚標遺詩序》：“嘗怪古人當歡宴之日，而悲感淒其，常溢言外。其登臨山水，俯仰古今，反覆流連，有不勝其哀者，如羊叔子、王右軍之流，爲不少矣”；馮登府《石經閣文》初集卷三《重葺醧舫落成文燕記》：“《詩》言兄弟燕飲，及於朋友，既極籩豆之和樂，而不忘死喪之威。古人值悦懌之時，未嘗不念嘉會之難得，既喜而復悲，如羊叔子、王逸少之流，蓋慨乎其言之也。”夫有待之身，及時行樂，則深感於時光之逝而莫留、樂事之後難爲繼。《全晉文》卷三三石崇《金谷詩序》修詞較潔，寫景敍事爲主，與《蘭亭詩序》異撰，而曰：“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又與王《序》戚戚有同心焉。卷六一孫綽《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永一日之足，當百年之溢。……耀靈縱轡，急景西邁，樂與時去，悲亦系之。往復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復陳矣”；卷一一一陶潛《游斜川詩序》：“悲日月之既往，悼吾年之不留”；卷一六七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序》：“俄而太陽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覽，達恒物之大情。”
【增訂四】原引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序》脱去兩句：“各欣一遇之同歡，感良辰之難再。”
皆如曹操《短歌行》所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幾成題中應有之義。唐人游宴詩文仍每落套，王勃《滕王閣序》：“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即一例也。
《蘭亭詩序》：“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按與孫綽《蘭亭詩序》：“今日之迹，明復陳矣”，命意相同，而語似借京房論國事者以歎人生。《漢書·京房傳》漢元帝問周幽王、厲王事，房對：“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寤乎？……夫前世之君皆然矣。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
【增訂四】《晉書·列女傳》劉聰妻劉氏手疏：“妾每覽古事，憤之忘食。何意妾今日自爲之！後人之視妾，亦猶妾之視前人也。”
《舊唐書·馬周傳》上疏：“是以殷紂笑夏桀之亡，而幽、厲亦笑殷紂之滅；隋煬帝大業之初又笑齊、魏之失國，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齊、魏也。故京房云云”，又《裴炎傳》諫武則天曰：“且獨不見吕氏之敗乎？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杜牧《阿房宫賦》語益遒峭：“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通鑑·漢紀》二一建昭二年載京房語，未嘗筆削《漢書》之文，而《唐紀》一一貞觀十一年撮馬周疏曰：“蓋幽、厲嘗笑桀、紂矣，煬帝亦笑周、齊矣，不可使後之笑今，如今之笑煬帝也”；則似意中有杜牧名句在，如法點竄，以“笑”字貫注而下，遂視馬周原文爲精警。余嘗取《通鑑》與所據正史、野記相較，得百數十事，頗足示修詞點鐵、脱胎之法，至於昭信紀實是否出入，又當别論焉。
蘇轍《欒城後集》卷一《次韻題畫卷》之一《山陰陳迹》自註：“逸少知清言爲害，然《蘭亭記》亦不免於清言耳”；當是謂“達大觀”與“惜時悲逝”等屬閒嗑牙也。
王羲之《爲會稽内史稱疾去郡去父墓前自誓文》。按觀《世説·仇隙》門及《晉書》本傳，羲之此舉直是悻悻小丈夫老羞成怒；洪邁《容齋三筆·自序》稱其高尚而斥“晉史”爲妄，阿其所好耳。劉辰翁評點《世説》，於此事眉批：“右軍審爾非令德”；尤侗《艮齋雜説》卷二、王昶《春融堂集》卷三二《王羲之論》、《晚晴簃詩滙》卷一三六季運昌《後對酒詩》皆非議羲之。《真誥》卷一六《闡幽微》：“王逸少有事，繫禁中已五年，云事已散”，附註：“先與許先生周旋，頗亦慕道，亡後被繫。被繫之事，檢迹未見其咎，恐懟憾告靈爲謫耳。”正指誓墓。《真誥》記秦始皇、漢高祖、魏武帝、蜀先主等亡後或爲鬼官，或爲仙官，古人干天譴者，唯言羲之，且衹坐此事；匪夷所思，可入《笑道論》。然亦徵早在齊、梁，與羲之攀方外舊交之道士，初不以其“懟憾告靈”爲然也。
王羲之《書論》。按與卷一四四衛鑠《筆陣圖》什九相同，惟“若作横畫”一節小異，又少“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兩句，衛即羲之所師衛夫人也。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 “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蓋指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米芾《海岳名言》亦謂薛稷書“慧普寺”額“醜怪難狀”，而杜甫《觀薛稷少保書畫壁》稱爲“蛟龍岌相纏”，因歎：“信老杜不知書也！”杜甫 “知書”與否，存而不論，若其貴“骨立”、“瘦硬”，則衛夫人之遺教固然，杜或拘泥而未通方耳。
《書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按蘇軾《次韻子由論書》：“吾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苟能通其意，嘗謂不學可”；馮應榴《蘇詩合註》引何焯謂本唐張懷瓘語：“古之名手但能其事，不能言其意，今僕雖不能其事而輒言其意。”實則蘇意即同衛夫人或王羲之此語。《全梁文》卷六武帝《答陶弘景書》四首皆衡鑑書法，第二首有云：“吾少來乃至未嘗畫甲子，無論於篇紙，老而論之，亦復何謂！”尤“不學”而“曉書”之旨。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自漣漪寄薛郎中紹彭》：“已矣此生爲此困，有口能談手不隨，誰云心存筆乃到？天公自是秘精微”（參觀卷七《跋羲獻帖》）；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上《法帖刊誤》自敍歎米芾工書而鑑帖舛迕曰：“故僕於元章慨然，古語有之：‘善書不鑑，善鑑不書’”；陸友《硯北雜志》卷下論晉唐楷法：“余拙於書而善鑒，未有能易余言者”；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四《藝苑巵言·附録》三：“吾眼中有神，故不敢不任識書；腕中有鬼，故不任書。記此以解嘲”（參觀《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四《題豐存禮詩後》：“胸次有眼，而腕指却有鬼掣搦之”），又《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〇《題與程應奎詩後》：“管公明云：‘善《易》者不言《易》’，吾不善書，是以論書也”；蓋歷來護身解嘲之藉口也。朱國楨《湧幢小品》卷二二：“王弇州不善書，好談書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自聰明人説話，自喜、自命、自占地步。要之，鬼豈獨在腕，而眼中之神亦未真是何等神明也。此説一倡，於是不善畫者好談畫，不善詩文者好談詩文，極於禪玄，莫不皆然。袁中郎不善飲，好談飲，著有《觴政》一篇，補其未足。古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吾友董玄宰，於書畫稱一時獨步，然對人絶不齒及。”竊謂能書如蘇軾，雖自稱“不善書”，人必以爲謙，其自許“曉書”，人亦必不以爲誇；若王世貞固未足語於此，況下之者乎，宜來朱氏之譏嘲矣。顧即以蘇軾之能書而復知書，其獨尊顔真卿爲“集大成”之至聖，又豈非蔽於所見、偏袒筆法類己者，而不盡知賞異量之美乎？詩文皆然，參觀論《全三國文》魏文帝《典論》、《全梁文》鍾嶸《詩品》。“知者不言”二語，出《老子》第五六章；知且言者不必能，則如《華陽陶隱居内傳》記陶弘景“常言：‘我自不能爲仲尼，而能教人作仲尼，猶如管仲不能自霸，能使齊桓霸也’”；近人蕭伯納亦云：“己不能，方教人”（He who can， does. He who cannot，teaches）。“凡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按隽語流傳，《全唐文》卷四三二張懷瓘《評書藥石論》：“若筋骨不任其脂肉者，在馬爲駑駘，在人爲肉疾，在書爲墨豬。”論文如《文心雕龍·風骨》：“若瘠義肥詞，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徵也”；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取青妃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命意取譬，均相印證。《全齊文》卷八王僧虔《與某書》稱張芝爲“筆聖”，因云：“伯玉得其筋，巨山得其骨。”《全唐文》卷四四〇徐浩《書法論》評“虞筋褚肉”，即襲《文心雕龍》是篇隼、翟之喻；卷四三三陸羽《論徐、顔二家書》詳分皮膚、眼、鼻、筋、骨、心、肺，則粘着牽强，如雪山比象而并有尾牙，滿月擬面而平添耳鼻矣。繪畫“四勢”，亦謂“筋、骨、皮（一作‘氣’）、肉”，見荆浩《筆法記》、韓拙《山水純全論》等；周履靖《天形道貌·畫人物論》：“夫描者骨也，著色者肉也”，尤片言扼要，可闡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今之畫人，……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及盛大士《谿山卧游録》卷二：“畫以墨爲主，以色爲輔，色之不可奪墨，猶賓之不可溷主也”。蓋“筆法”而外，着色傅彩（colouring），若“没骨畫” 則彩色（colour）即是“筆法”矣。
Man and Superman，appendix，“Maxims for Revolutionists”.
Cf. Aristotle， Poetics， VI. 20：“ It is much the same also in painting；if a man smeared a canvas with the loveliest colours at random，it would not give as much pleasure as an outline in black and white”（“ Loeb”，27）；Domenico Neroni：“ Colour is the enemy of all noble art. It is the enemy of all precise and perfect for m，since where colour exists，form can be seen only as juxtaposition of colour”（quoted in Ver- non Lee，Renaissance Fancies and Studies，120）；Clive Bell，Art，236：“ Colour be- comes significant only when it has been made subservient to for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