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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全隋文卷六
煬帝《與釋智顗書》三十五首。按同卷尚有《與天台山衆令書》、《與東林寺僧書》等八首,卷五有《敕答釋智越》、《敕度一千人出家》等五首,卷六《受菩薩戒疏》、《祭告智顗文》等通卷六首都爲釋氏作。前此帝王惟梁武爲釋氏作文最多,而見存不足三十首,特有浩汗巨篇,隋煬則無是也。《法苑珠林》卷二一《敬佛篇》第六之二《感應緣》:“梁祖登極之後,崇重佛教,廢絶老宗,每引高僧談敍幽旨;又造登身金銀像兩軀於重雲殿,晨夕禮事,五十餘年,冬夏蹋石,六時無缺,足蹈石處,十指文現。”僧徒夸飾(參觀論《全梁文》武帝《捨道事佛疏文》),而又不善打誑語;夫趾文現石,豈梁武赤足禮佛耶?有十指文而無兩膝痕,殆兀立而不跪拜乎?較八公山之淮南王馬跡、天平山之西施履印,更堪齒冷。《十國春秋》卷二五《汪焕傳》記南唐後主“酷信”浮屠,焕苦諫曰:“昔梁武事佛,刺血寫佛書,捨身爲佛奴,屈膝爲僧禮,散髮俾僧踐;及其終也,餓死於臺城。今陛下事佛,未見刺血、踐髮、捨身、屈膝,臣恐他日猶不如梁武也!”《南史·梁本紀》中記武帝兩次“捨身”,羣臣“以錢一億萬奉贖皇帝菩薩”,三請乃許,帝答書“並稱‘頓首’”,則其“屈膝”,復意中事;“刺血”、“踐髮”不見《南史》、《梁書》及唐前記載,雖僧徒誕妄,亦未嘗語及,不識汪焕何據。然梁武見僧,即果五體投地,其作文却大不然。《全梁文》卷一《淨業賦·序》:“内外經書,讀便解語”,又《唱斷肉經竟制》:“諸僧道、諸小僧輩看經未徧”,卷五《喻智藏敕》:“歧路贈言,古人所重,猶勸法師,行無礙心”,又《敕答釋明徹》:“善思至理,勿起亂想”;他篇亦儼以宗師自命,講經説法,當仁不讓,慢山高聳,我室嚴蒙,了無慊退未足之意。隋煬初未“捨身爲佛奴”,而諸文詞氣,卑以自牧,服善承教,頗見損上益下之沖襟焉。兩人同自稱“菩薩戒弟子皇帝”,翫厥遺篇,一貢高增上,一虚己足恭,區以别矣。佞佛帝王之富文采者,梁武、隋煬、南唐後主鼎足而三,胥亡國之君。史論每咎梁武、李後主之佞佛,却未嘗以此責隋煬。當緣梁武、李後主佞佛,害於其政,著於其尋常行事,而隋煬佞佛,不若是之甚。唐人小説《隋遺録》、《迷樓記》、《海山記》等隻字不道其佞佛逸事,有如梁武帝之散頭髮俾僧踐踏、李後主之削屎橛供僧抽解也。國清寺自隋文帝爲智顗勅建以還,香火綿延,故台宗文獻足徵,隋煬爲釋氏而作之箋啓誓告等篇,流遺遂多。脱於書盡信而且偏信,則據《國清百録》,煬帝“好内” 之“内”,將非“内嬖”而是“内典”、“内學”耳!《逸周書·謚法解》云:“好内遠禮曰‘煬’,好内怠政曰‘煬’”;《全梁文》卷三武帝《謚安成王機詔》曰:“王好内怠政,可謚曰‘煬’。”隋人謚陳後主曰“煬”,亦以其内寵煽張而刑政不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