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二五六 全北齊文卷九
闕名《爲閻姬與子宇文護書》。按《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太子》：“余蒙隆寵，忝當上嗣，憂惶踧踖，上書自陳。欲繁辭博稱，則父子之閒不文也，欲略言直説，則喜懼之心不達也。里語曰：‘汝無自譽，觀汝作家書’，言其難也。”魏文“自陳”之“書”，欲徵無存，然想見其爲“文”而非“筆”，近表章之體，蓋“父子之間”而兼君臣之分，“家書”亦必官樣也。唐前遺篇，“不文”、“直説”，堪當“家書”之目者，以《全晉文》卷一七廢太子遹《遺王妃書》爲最早，次即此篇，皆“筆”語之上乘。若《全宋文》卷四七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則“文” 語堪入昭明之《選》；又若《全漢文》卷一高帝《手敕太子》諸篇、《全齊文》卷四武帝《答豫章王嶷》諸篇、以及晉人帖，雖屬“筆”語，而皆短札便簡，乃後世所謂“尺牘”，異於篇幅舒展、首尾具悉之“書”。此篇之體爲“書”，則“文”也，其詞 “直説不文”，則“筆”也；亦猶《洛陽伽藍記》以體言，當屬於“筆”，而以詞言，則綺偶居多，粲然“文”也。雖非錯比藻翰之 “文”，而自是感盪心靈之文；“筆”雖非“文”而可爲文，此篇堪示其例。歐陽修嘗言：“晉無文章，惟《歸去來辭》”，竊欲言北齊無文章，惟《爲閻姬與子宇文護書》，可乎？卷四魏長賢《復親故書》追摹司馬遷、楊惲，在當時亦爲别調，較江淹《報袁叔明書》稍能質勝，而未跌宕抑揚，殊病平衍也。
闕名《朱曇思等造塔頌》：“𪎑聖蛟龍，看之若生。”按“𪎑”當是“魔”之省體。《大般湼槃經·壽命品》第一之一：“爾時欲界磨王波旬”；卷末《音釋》：“俗作‘魔’，梁武帝所改也；古本作‘磨’，謂其磨折人也”；《法苑珠林》卷六《諸天部之餘·通力》謂“譬如石磨之壞功德也”。梁武改字之意，觀《南史·梁本紀》中記其語：“鬼而帶賊，非魔何也？”，頗可揣摩。通行刊本梁前釋氏書幾一律作“魔”，乃後來追改。此《頌》署“大齊河清四年”，想爾時梁武改字已流傳北方，爲道俗所采用矣。
闕名《劉碑造像銘》：“篤信佛弟子劉碑……以此果緣，福鍾師僧七世，願使……見在寧康，子孫興茂，……宦極台相，位累九坐。”按奉佛者發心得果有若是哉！生老病死，人身即苦，成住壞空，世法不實；故捨身出世，佛之教也。劉碑乃佞佛而一反其教，欲賴法力以致家興丁旺、禄厚官高，夢想顛倒，從解脱之道以遂牽纏之欲，順緣即亦逆緣。然“篤信佛弟子”齊心同此願者，數必如恒河沙，劉碑申言而銘諸金石，文獻徵存，遂爲朔矣。胡寅《斐然集》卷一九《祟正辨序》：“尊佛者有三蔽，一曰懼，二曰惑，三曰貪”；誅心的論，然實可以“貪”直貫傍通，並三爲一耳。《全北齊文》卷三邢卲《景明寺碑》：“曠息相催，飛馳同盡，……而皆遷延愛欲，馳逐生死，……身世其猶夢想，榮名譬諸幻化，未能照彼因緣，體兹空假，祛洗累惑，擯落塵埃”；故宜奉佛也。《全陳文》卷一〇徐陵《諫仁山深法師罷道書》舉“現前十種大利”，如“佛法不簡細流，入者則尊，歸依則貴”，“身無執作之勞，口餐香積之飯”云云；亦所以宜奉佛也。兹《銘》言“以兹果緣”，庶幾“福鍾七世”，“位累九坐”，又所以宜奉佛也。歸於佛者遂衆，佛之門庭乃大盛。蓋無生之法，或藉以行厚生之事，捨身出世之教，并能有潤身澤世之用；借曰不然，佛之門必可羅雀而其庭必鞠爲茂草焉。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六《唐萬回神迹記碑》：“世傳道士駡老子云：‘佛以神怪禍福恐動世人，俾皆信嚮，故僧尼得享豐饒，而爾徒談清淨，遂使我曹寂寞！’ 此雖鄙語，有足采也”；可相發明，然道士亦能“豐饒”而免於“寂寞”者，則以其託李老之五千言而從張氏之五斗米道也。此匪獨二氏也。《禮記·儒行》孔子答魯哀公曰：“不寶金玉，不祈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爲富，篳門圭窬，蓬户甕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荀子·儒效》孫卿子答秦昭王曰：“雖窮困凍餒，必不以邪道爲貪，無置錐之地，而明於持社稷之大義，雖隱於窮閻漏屋，人莫不貴，貴道誠存也”；故須學爲儒也。韓愈《符讀書城南》：“人之能爲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虚。……兩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飛黄騰踏去，不能顧蟾蜍。一爲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爲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與不學歟”；杜牧《冬至寄小姪阿宜》：“經書括根本，史書閲興亡。……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願爾出門去，驅爾如驅羊”；亦所以須學爲儒也（參觀王令《廣陵集》卷七《采選示王聖美、葛子明》、羅從彦《羅豫章先生集》卷一一《誨子姪文》、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集》卷六一《跋程正伯家所藏山谷書杜少陵詩帖》、李之彦《東谷所見》論《勸學文》）。苟無韓、杜津津樂道之儒行、儒效，必衆口一詞，興“儒冠徒誤身”、“壯士恥爲儒”之歎，將尟誦説孔、荀所誇儒行、儒效者。《史記·叔孫通傳》記通弟子先“皆竊駡”而後“皆喜”，《後漢書·桓榮傳》記“農家子”歎“豈意學之爲利”，亦《論語·衛靈公》“學也禄在其中”之證矣。
【增訂四】《後漢書〃桓榮傳》：“大會諸生，陳其車馬印綬曰： ‘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及爲太常，［族人］元卿歎曰：‘我農家子，豈意學之爲利，乃若是哉！’”韓愈、杜牧等詩文所道，正“學之爲利”也。
《全後魏文》卷七孝文帝《詔》禁孔子廟中“女巫妖覡，淫進非禮，殺生鼓舞，倡優媟狎”；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一：“流俗婦人多於孔廟祈子，殊爲褻慢，有露形登夫子之榻者。後魏孝文詔孔子廟不聽婦人合雜，祈非望之福。然則聾俗所爲，有自來矣”；宋孔平仲《朝散集》卷二《止謁宣聖廟者》：“上元施燈燭，下俗奠醪醴，高焚百和香，競爇黄金紙，所求乃福祥，此事最鄙俚”；則“聾俗”尚别有“儒效”也！基督教會三戒，一曰貧、不蓄財也，二曰巽、不上人也，三曰貞、不爲男女事也；十八世紀英國大史家嘗記：“偶憶一大寺長老自言：‘吾誓守清貧之戒，遂得歲入十萬金；吾誓守巽下之戒，遂得位尊等王公’；其誓守貞潔之戒所得伊何，惜余忘之矣”（I have somewhere heard or read the frank confession of a Benedictine abbot：“My vow of poverty has given me an hundred thousand crowns a year；my vow of obedience has raised me to the rank of a sovereignPrince”－I forget the consequences of his vow of chastity）。教宗行願，可以連類。《後漢書·王良傳·論》所謂：“夫利仁者，或借仁以從利也。”政見之朋黨、清議之流别，亦復如是。匹似正論所以除邪，公道所以破私，而既得衆，則常比匪，必有附和正論以免被除、主張公道以濟厥私者，猶莊生之歎“胠篋”矣。
闕名《董洪達造像銘》：“拔若天上降來，後［復？］似地中湧出。”按同卷《姜纂造老君像銘》：“業盛飛行，事符踴出”；卷一〇闕名《宋買等造天宫石像碑》：“既如天上降來，又似地中勇［湧］出。”岑參《登慈恩寺浮圖》：“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宫”；談者每歎賞“湧出”爲工於體物鍊字，見白頭豕而未至河東耳。釋典如《妙法蓮華經·見寶塔品》第一一：“爾時佛前有七寶塔從地踊出”；《佛本行集經·五百比邱因緣品》第五〇：“其羅剎城，如白雲隊從地湧出。”六朝至唐，雅俗咸用，道俗無間，已成爛熟，此三《銘》堪爲其例。他如《洛陽伽藍記》卷一《瑶光寺》：“刻石爲鯨魚，背負釣台，既如從地湧出，又似空中飛下”；《顔氏家訓·歸心》篇：“化成淨土，湧出妙塔”；《全唐文》卷一八四王勃《廣州寶莊嚴寺舍利塔碑》：“不殊仙造，還如湧出”，又《梓州郪縣兜率寺浮圖碑》：“靈思孤出，神模獨湧”；沈佺期《奉和聖製同皇太子游慈恩寺應制》：“湧塔初從地”；宋之問《奉和薦福寺應制》：“湧塔庭中見”；崔湜《慈恩寺九日應制》：“塔類承天湧”；李乂《慈恩寺九日應制》：“湧塔臨玄地”；劉憲《陪幸長寧公主東莊》：“畫橋飛度水，仙閣涌臨空。”杜甫《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亦曰：“龍宫塔廟湧，浩劫浮雲衛。” 岑參此句之佳，在於行布得所，有“發唱驚挺”之致，若其選字，初非慘淡經營。
【增訂四】岑參《登千福寺多寶塔》復云：“寶塔陵太空，忽如湧出時。”北齊蕭慤《和崔侍中從駕經山寺》：“塔疑從地湧，蓋似積香成”；《全唐文》卷一五六李君政《宣霧山鐫經像碑》：“既疑從天化成，又若因地湧出。”幾似六朝以來詠寺廟落套詞意。《唐詩别裁》密圈“塔勢如湧出”句而評曰：“突兀”，正謂其發唱驚挺，或非賞其鍊字創闢也。
古人詞句往往撮拾流行習語，信手漫與，當時尋常見慣，及夫代遠文龐，少見多怪，讀者遂詫爲作者之匠心獨造。陶潛《飲酒》詩云：“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衆乃奇”，可以斷章焉。
Gibbon，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ch.7，“The World’s Clas- sics”，IV，83. Cf. Montesquieu，Cahiers 1716－1755，Grasset，132：“ Il est très sur- prenant que les richesses des gens d’Église ayant commencé par le principe de la pauvret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