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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全晉文卷六一
孫綽《遊天台山賦》。按别見《全上古文》卷論宋玉《高唐賦》又《列子》卷論《仲尼》篇。劉熙載《藝概》卷三評此賦云：“‘騁神變之揮霍，忽出有而入無’，此理趣也。至云：‘悟遣有之不盡，覺涉無之有間；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於三旛’，則落理障甚矣！”蓋謂詞章異乎義理，敷陳形而上者，必以形而下者擬示之，取譬拈例，行空而復點地，庶堪接引讀者。實則不僅説理載道之文爲爾，寫情言志，亦貴比興，皆須“事物當對”（Objective correlative），别見《楚辭》卷論《九辯》一。劉氏“理趣”之説；本之沈德潛。釋氏所謂“非跡無以顯本”、宋儒所謂“理不能離氣”，舉明道之大綱，以張談藝之小目，則“理趣”是矣。其詞早見於釋典，如《成唯識論》卷四論“第八識”：“證此識有理趣無邊，恐有繁文，略述綱要”，又卷五論“第七識”：“證有此識，理趣甚多”；其義即卷八：“義類無邊，恐厭繁文，略示綱要。”初與文藝無涉，宋人如包恢《敝帚稿略》卷二《答曾子華論詩》：“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宛然”；李耆卿《文章精義》稱朱熹詩“音節從陶、韋、柳中來，而理趣過之”。明李夢陽《空同子集》卷五二《缶音序》斥宋人詩“專作理語”（參觀卷六六《論學》上篇），胡應麟《詩藪》内編卷二譏宋道學家詩有“理障”。沈德潛始以“理趣”、“理語”連類辨似。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鈔》有沈序，作於乾隆三年，未收入《歸愚文鈔》，略云：“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後六年沈撰《説詩晬語》卷下論 “詩入理趣”，異於“以理語成詩”；又後十六年《國朝詩别裁· 凡例》有云：“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余觀《國朝詩别裁》卷三二僧宗渭詩，沈氏記其嘗謂門弟子曰：“詩貴有禪理，勿入禪語，《弘秀集》雖唐人詩，實詩中野狐禪也”；豈沈氏聞此僧語而大悟歟？王應奎《柳南文鈔》卷一亦有《〈息影齋詩集〉序》，略云：“不爲偈、頌之言，而有偈、頌之理，此所以尤工也。予聞佛氏之論，謂應以何身而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爲説法；素公即以詩爲説法，而勾引吾黨之士，胥入佛智。即謂素公之詩，是即素公之偈、頌也可”；沈德潛評：“僧詩無禪語，有禪理，乃佳。近代方外人純以偈、頌爲詩，入目可憎矣。篇中持論，與鄙趣合。”蓋“理趣”之旨，初以針砭僧詩，本曰“禪趣”，後遂充類旁通，泛指説理。禪人云：“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黄花，無非般若”（參觀《五燈會元》卷三慧海章次）；衲子賦詩，於文詞之抽黄妃白、啓華披秀，如是作翠竹黄花觀，即所謂“禪趣”矣。紀昀批點《瀛奎律髓》卷四七《釋梵類》盧綸、鄭谷兩作，皆評：“詩宜參禪味，不宜作禪語”，而《唐人試律説》於盧肇《澄心如水》詩則評：“詩本性情，可以含理趣，而不能作理語，故理題最難”；既徵“禪味”之即“理趣”，復徵沈氏説之流傳，《試律説》爲乾隆二十四年撰、《律髓》爲乾隆三十六年批點，均在《晬語》、《别裁》之後。乾隆三十二年史震林自序《華陽散稿》：“詩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氣與靈機也”；更廣推而遍施之。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〇《續〈詩品〉· 齋心》：“禪偈非佛，理障非儒”，實亦沈氏之旨耳。
孫綽《表哀詩序》：“自丁荼毒，載離寒暑。……不勝哀號，作詩一首，敢冒諒闇之譏，以申罔極之痛。”按孫自知“冒譏”，然趙宋以後譏抨始多，六朝至唐，未覩有發聲徵色而詆訶者。祝穆《事文類聚》前集卷五二引《江鄰幾雜録》：“梅聖俞至寧陵寄詩云：‘獨護慈母喪，淚與河水流，河水終有竭，淚泉常在眸。’ 彦猷、持國譏作詩早，余應以《蓼莪》及傅咸贈王、何二侍中詩亦如此。按晉孫綽詩序：‘自丁荼毒’云云；故洪玉甫以魯直丁母憂絶不作詩，夫魯直不作者，以非思親之詩也，孫綽作者，以思親之詩也。聖俞之作，庸何傷乎？秦少游初過浯溪，題詩云： ‘玉環妖血無人掃’，以被責憂畏，又方持喪，手書此詩，借文潛之名——後人遂以爲文潛，非也——以此。”“按”字以下一節必非江休復原書，未暇核究所出。
【增訂三】《事文類聚》引“江鄰幾”至“庸何傷乎”一節，實出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九，“按”字原作“以上皆江説，余謂不特此。”梁章鉅《退庵隨筆》卷一〇：“今人居喪三年不吟詩，是矣。乃或以填詞代之，又或以四六文代之，儷紅妃緑，與吟詩何異乎！”舞文自飾，正猶僧人自解曰：“我祇噉魚，實不食肉”（參觀 2144 頁）耳。
歷世以居喪賦詩爲不韙，何焯批點《文選》，於潘岳《悼亡》詩，重言證明其爲作於“終制”“釋服”之後，“古人未有有喪而賦詩者”；蓋悼妻尚不許作詩，況哭親哉！故如王應奎《柳南文鈔》卷四《與汪西京書》即譏其哭父作詩；佻佚若袁枚，而《小倉山房文集》卷一八《與某刺史書》云：“足下在服中，不得爲詩；縱爲詩，不得哭父。古惟傅咸、孫綽，有服中哭母詩；是時東晉清談，禮教凌遲，不可爲訓。不文不可以爲詩，文則不可以爲子；背乎禮以累名”；近人高旭《天梅遺集》卷七《荒唐》：“先民苫次廢文辭，自古原無哭父詩；而我荒唐都不管，墨將血淚萬千絲”，亦未嘗不覺己之犯禁破戒也。汪懋麟《百尺梧桐閣詩集·凡例》第三則引《檀弓》、《曲禮》而斷之曰：“則居三年之喪，不當從事於詩、書明矣！……顧今人則有甚於作詩者，他不之謹，而唯詩是戒，誰欺乎！竊謂古今工詩者，於君臣、夫婦、朋友、兄弟之間，必三致意焉；獨於父母生死存亡，見於詩篇者，寥寥無聞，何歟？故余於居喪以後所爲詩，存而不删，…… 衹用述哀，兼明余之不敢自欺耳。有援《禮》罪我者，敬謝不孝而已”；詞理頗明快，與孫綽、傅咸可相説以解矣。郭麐《樗園消夏録》卷下：“自古爲詩，哭其父母皆未有。蓋至哀不文，近惟𢈪堂先生有絶句”；自是失考。
【增訂四】郭麐謂“至哀不文，近惟𢈪堂先生［黄之雋］有絶句”哭其親。似未覩顧亭林集中《表哀》長律者。屈大均《翁山詩外》卷九《述哀》五律一〇首、《癸酉秋懷》五律一五首皆哭母之作（“昨日猶孩哭，蘐堂匕筋邊”；“白頭初失乳，依怙更無時”；“白頭思殉母，黄口忍捐兒”）；屈集爲禁書，殆郭氏未由見耳。清初董以寧《蓉渡詞》有《滿江紅·乙巳述哀》一二首，哭其母者；陳廷焯《詞則·别調集》卷四盡録而極口贊賞之（“情真語至”、“字字真切”、“真絶痛絶”、“情詞雙絶”、“淋淋漓漓”），却不得不求疵曰：“命題不無可議。”蓋亦以其“冒諒闇之譏”也。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三引吴澄《題朱文公答陳正己講學墨帖》稱二蘇居喪絶不作詩文，又引湯修業《前表哀》序謂顧炎武集中《表哀》、《稾葬》諸詩皆居憂時作，“且《蓼莪》六章，字字血淚，安知不從苫塊中作乎？”；亦未見汪氏之論也。董其昌《容臺集》卷一有《何士抑〈居盧集〉序》，則明人且以哭親篇什裒爲一集；方中通《陪集》第二種《陪詩》卷四《惶恐集》哭其父以智七律先後數十首；屈復《弱水集》卷九《唁菊》并序：“哭父也”；亦可廣郭、平二氏所舉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