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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全晉文卷一五八
釋道安《答郗超書》：“損米千斛，彌覺有待之爲煩。”按 “有待”詞出《莊子》。《逍遥遊》列子御風，“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齊物論》景答罔兩，“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寓言》景答罔兩，“彼吾所以有待耶？而況乎以有待者乎？”列子所“待”者、風，影所“待”者、形。《逍遥遊》郭象註、《世説·文學》門劉峻註述向秀、郭象“逍遥義” 及“支氏《逍遥論》”，皆泛論“萬物”“不失其所待”，“物之芸芸，同資有待”，“若有欲當足”，“非至足無以逍遥”；“無待”則如王夫之《莊子解》卷一云：“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實以立名。”晉人每狹用，以口體所需、衣食之資爲“有待”，如道安此《書》即謂糧食。《全晉文》卷一六一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末節答“素餐之譏”：“形雖有待，情無近寄”；卷一六六闕名《正誣論》：“輟黍稷而御英蕋，吸風露以代餱糧，俟此而壽，有待之倫也”；《全宋文》卷三一謝靈運《山居賦》： “生何待於多資，理取足於滿腹”，自註：“謂人生食足則歡有餘，何待多須耶？”，又“春秋有待，朝夕須資”，自註：“謂寒待綿纊，暑待絺綌，朝夕餐飲”；
【增訂四】《宋書〃王僧達傳》上表解職曰：“故收崖斂分，無忘俄頃。實由有待難供，上裝未立。”
《南齊書·張融傳》與從叔永書：“但世業清貧，民生多待”；梁元帝《金樓子·自序》：“常貴無爲，每嗤有待”；智顗《摩訶止觀》卷四《明方便》第六：“衣食具足者，……有待之身，必假資藉”；《全唐文》卷一四三李百藥《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涉無爲之境，絶有待之累”；卷三三五萬齊融《阿育王寺常住田碑》： “我聞語寂滅者，本之以不生，而菩薩不能去資生立法；談逍遥者，存之以無待，而神人不能亡有待爲煩”；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二四《静琳傳》：“嘗居山谷須粒，有待爲繁，乃合守中丸一劑，可有升許，得支一周，琳服延之，乃經三載，便利之際，收洗重服。” 唐、宋詩中如駱賓王《帝京篇》：“相顧百齡皆有待”，陳與義《對酒》：“人間多待須微禄”，均謂人生都須營求衣食，陳熙晉《駱臨海集箋註》、胡穉《簡齋詩集箋註》未了然也。
釋道安《摩訶鉢羅若波羅蜜經鈔序》。按論“譯梵爲秦”，有 “五失本”、“三不易”，吾國翻譯術開宗明義，首推此篇；《全三國文》卷七五支謙《法句經序》僅發頭角，《學記》所謂“開而弗達”。《高僧傳》二集卷二《彦琮傳》載琮“著《辯正論》，以垂翻譯之式”，所定“十條”、“八備”，遠不如安之扼要中肯也。嚴氏輯自《釋藏跡》，凡琮引此《序》中作“胡”字者，都已潛易爲 “梵”，如“譯胡”、“胡言”，今爲“譯梵”、“梵語”，琮明云：“舊唤彼方，總名胡國，安雖遠識，未變常語”也。又如“聖必因時，時俗有易”，今爲“聖必因時俗有易”，嚴氏案：“此二語有脱字”；蓋未參補。至琮引：“正當以不關異言，傳令知會通耳”，今爲：“正當以不聞異言”云云，殊失義理。安力非削“胡”適“秦”、飾 “文”滅“質”、求“巧”而“失實”；若曰：“正因人不通異域之言，當達之使曉會而已”；“關”如“交關”之“關”，“通”也， “傳”如“傳命”之“傳”，達也。“五失本”之一曰：“梵語盡倒，而使從秦”；而安《鞞婆沙序》曰：“遂案本而傳，不合有損言游字；時改倒句，餘盡實録也”，又《比丘大戒序》曰：“於是案梵文書，惟有言倒時從順耳。”故知“本”有非“失”不可者，此“本” 不“失”，便不成翻譯。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五《玄奘傳之餘》： “自前代以來，所譯經教，初從梵語，倒寫本文，次乃迴之，順向此俗”；正指斯事。“改倒”失梵語之“本”，而不“從順”又失譯秦之“本”。安言之以爲“失”者而自行之則不得不然，蓋失於彼乃所以得於此也，安未克圓覽而疏通其理矣。“失本”之二曰：“梵經尚質，秦人好文，傳可衆心，非文不合”；卷一六六闕名《首楞嚴後記》亦曰：“辭旨如本，不加文飾，飾近俗，質近道。”然卷一六〇釋僧叡《小品經序》：“梵文雅質，案本譯之，於麗巧不足，樸正有餘矣，幸冀文悟之賢，略其華而幾其實也”，又《毗摩羅詰提經義疏序》：“煩而不簡者，貴其事也，質而不麗者，重其意也”；卷一六三鳩摩羅什《爲僧叡論西方辭體》：“天竺國俗，甚重文藻。……但改梵爲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穢也。”則梵自有其“雅”與“文”，譯者以梵之“質”潤色而爲秦之“文”，自是“失本”，以梵之“文” 損色而爲秦之“質”，亦“失本”耳。意藴悉宣，語跡多存，而 “藻蔚”之致變爲榛莽之觀，景象感受，非復等類（the principle of equivalent or approximate effect）。安僅譏“斲鑿而混沌終”，亦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慧皎《高僧傳》卷六《僧叡傳》記其參羅什譯經，竺法護原譯《法華經·受決品》有云：“天見人，人見天”，什曰：“此語與西域義同，但此言過質”，叡曰：“得非‘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喜曰：“實然！”“辭旨如本”，“質”而能“雅”，或如卷一六五僧肇《百論序》：“務存論旨，使質而不野”，叡此譯可資隅反。安《鞞婆沙序》謂“求知辭趣，何嫌文質？”流風所被，矯枉加厲，贊寧《高僧傳》三集卷三《譯經篇·論》遂昌言“與其典也寧俗”矣。“失本”之三、四、五皆指譯者之削繁删冗，求簡明易了。梵“丁寧反復，不嫌其煩”，“尋説向語，文無以異”，“反騰前辭，已乃後説”。此如蜀葵之“動人嫌處只緣多”，真譯者無可奈何之事；苟求省淨無枝蔓，洵爲“失本”耳。歐陽修《文忠集》卷一三〇《試筆》：“余嘗聽人讀佛經，其數十萬言，謂可數言而盡”，語固過當，未爲無故。
【增訂三】歐陽修挾華夏夷狄之見，加之正學異端之争，我慢自雄，大言抹摋。然其語特輕率耳，非盡不根無故也。拈一例助之張目。東晉譯《那先比丘經》卷中彌蘭王問：“人有欲作善者，當前作之耶？當後作之乎？”那先言：“當居前作之；在後作之，不能益人也。居前作者，有益於人。……王渴欲飲時，使人掘地作井，能赴王渴不？”王言：“不赴渴也。當居前作井耳。”那先言：“人亦如是。人所作皆當居前，在後作者無益也。……王飢時乃使人耕地、糞地、種穀，飢寧用飯耶？” 王言：“不也。當先有儲貯。”那先言：“人亦如是，當先作善，有急乃作善者，無益身也。……譬如王有怨，當臨時出戰鬬，王能使人教馬、教象、教人作戰鬬具乎？”王言：“不也。當宿有儲貯，臨時便可戰鬬；臨時教馬、教象、教人無益也。”卷下王復問：“苦乃在後世，何爲預學道作沙門？”那先答：“敵主臨來時，王乃作鬬具、備守掘塹耶？當預作之乎？……飢乃種田，渴乃掘井耶？”王言：“皆當預作之。”丁寧反復，含意盡申而强聒勿捨，似不知人世能覺厭倦者，此固不待言。前後重設兩喻，適與吾國典籍冥契。《晏子春秋》内篇《雜》上第二〇：“譬之猶臨難而遽鑄兵，臨噎而遽掘井，雖速亦無及已” （參觀《墨子〃公孟》：“亂則治之，是譬猶噎而穿井也，死而求醫也”），《説苑〃雜言》作“譬之猶渴而穿井”；《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第二》：“夫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鬬而鑄錐，不亦晚乎！”繁簡相形，利鈍自辨矣。又如《百喻經》卷一《乘船失釪喻》與《吕氏春秋〃慎大覽〃察今》楚人契舟求劍喻，亦資參驗。皆令人思及李密論諸葛亮 “言教”也（見 1819－1820頁）。《後西遊記》第二四回文明天王曰：“佛家經典，雖説奥妙，文詞却笨而且拙，又雷同，又堅澀，怎算得文章！”頗具藻鑒，未可以妖而廢言。韓愈論道，力排二氏，而論文則稱道家之莊子；苟佛經不大乖吾國修詞律令者，當亦在其“細大不捐”之列乎？未可知也。劉勰奉佛，而釋書不與於“文心”，其故亦可思也。明釋守仁有《夢觀集》，方孝孺爲之序，不見《遜志齋集》中。方濬師《蕉軒續録》卷一全載其文，有曰：“佛氏入中國稍後，而其術最奇；其閎詭玄奥，老、莊不能及之。然而世之學者常喜觀諸子之書，至於佛氏之説，非篤好者，多臵不省。何哉？豈非諸子之文足以説人，故人尤好之邪？佛氏之意蓋亦深遠矣，惜其譯之者不能修其辭也。以其所言之詳，使有能文者譯其辭，命文措制，與諸子相準，雖阻遏諸子而行於世可也。”倘許借爲鄰壁之明，以窺劉、韓之别裁微旨乎？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三云：“莊生、列子、楞嚴、維摩詰，鬼神於文者乎！”又云： “圓覺之深妙，楞嚴之宏博，維摩之奇肆，駸駸乎鬼谷、淮南上矣。”漫浪語以自示廣大教化耳。
【增訂四】歐陽修所譏佛典辭費之病，吾國釋子未嘗不知。後漢釋支讖譯《道行經》，有釋道安《序》，論《放光品》云： “斥重省删，務令婉便，若其悉文，將過三倍”；釋慧遠《大智論鈔〃序》云：“童壽［鳩摩羅什］以此論深廣，難卒精究，因方言易省，故約本以爲百卷。計所遺落，殆過三倍，而文藻之士，猶以爲繁。……信言不美，固有自來矣。”或且進而飾説解嘲。唐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弁以釋玄則《大般若經初會序》云：“義既天悠，詞仍海溢。……或謂權之方土，理宜裁抑。竊應之曰：‘一言可蔽’，而雅頌之作聯章；二字可題，而湼槃之音積軸。優柔闡緩，其慈誨乎。若譯而可削，恐貽譏於傷手；今傳而必本，庶無譏於溢言。”蓋“言”誠苦“溢”而“宜裁”，譯則求“信”而“必本”，固亦明知詞“繁” 不殺之非“美”也。歐陽之誚，實中彼法譯徒之心病焉。唐釋澄觀《大方廣華嚴疏鈔會本》卷三：“故會意譯經，姚秦羅什爲最；若敵對翻譯，大唐三藏稱能”；近世判别所謂主“達” 之“意譯”與主“信”之“直譯”，此殆首拈者歟。又按古羅馬諧劇中亦以“臨渴掘井”爲痛苦不堪之事（Miserum est opus，/igitur demum fodere puteum ubi sitis faucis tenet. －Plautus，Mostellaria，379－80，Loeb，Vol. III，p. 328）。
安《比丘大戒序》：“諸出爲秦言，便約不煩者，皆蒲萄酒之被水者也”，意同《全宋文》卷六二釋道朗《大湼槃經序》：“隨意增損，雜以世語，緣使違失本正，如乳之投水。”皆謂失其本真，指質非指量；因乳酒加水則見增益，而“約不煩”乃削減也。又按羅什“嚼飯”語，亦見《高僧傳》卷二本傳，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一三申之曰：“今以英法文譯中國詩、書者，其失味更可知。即今中國之從天主、耶穌者，大半村鄙之民，其譯新、舊約等書，亦斷不能得其真意。覽者乃由譯本輒生論議，互相詆訾，此亦文字之劫海矣！”即所謂：“誤解作者，誤告讀者，是爲譯者”（commonly mistakes the one and misinforms the other）。此猶指説理、記事；羅什專爲“文藻”而發，尤屬知言。蓋迻譯之難，詞章最甚。故有人作小詩，託爲譯詩者自解嘲云：“譯本無非劣者，祇判劣與更劣者耳”（Es gibt nur schlechte Ueberset- zungen/und weniger schlechte）。西萬提斯謂翻譯如翻轉花毯，僅得見背（el traducir de una lengua en otra...es como quien mira los tapices flamencos por el revés）；可持較《高僧傳》三集卷三：“翻也者，如翻錦綺，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雨果謂翻譯如以寬頸瓶中水灌注狹頸瓶中，傍傾而流失者必多（Traduire，c’est transvaser une liqueur d’un vase à col large dans un vase à col étroit；il s’en perd beaucoup）；“酒被水”、“乳投水”言水之入，此言水之出，而其“失本”惟均，一喻諸質，一喻諸量也。叔本華謂翻譯如以此種樂器演奏原爲他種樂器所譜之曲調（Sogar in blosser Prosa wird die allerbeste Uebersetzung sichzum Original höchstens so verhalten，wie zu einem gegebenenMusikstück dessen Transposition in eine andre Tonart）；
【增訂四】叔本華之喻早見史達爾夫人名著中：“條頓語系各語種互譯非難，拉丁語系各語種亦復如是；然拉丁語系語種却不辦迻譯日爾曼族人詩歌。爲此種樂器所譜之曲調而以他種樂器演奏焉，則不能完美”（Les langues teutoniques se traduisent facilement entre elles；il en est de même des langues latines： mais cellesci ne sauraient rendre la póesie des peuples ger- maniques. Une musique，composée pour un instrument，n’est point exécutée avec succès sur un instrument d’un autre genre. －Madame de Staël，De l’Allemagne，Ptie II，ch. I， Berlin：A. Asher，n. d.，p. 110）。
此喻亦見吾國載籍中，特非論譯佛經爲漢文，而論援佛説入儒言，如《朱文公集》卷四三《答吴公濟》：“學佛而後知，則所謂《論語》者，乃佛氏之《論語》，而非孔氏之《論語》矣。正如用琵琶、𥱧筝、方響、觱栗奏雅樂，節拍雖同，而音韻乖矣。”
【增訂四】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三五引乾隆四八年八月諭： “近來凡有諭旨兼蒙古文者，必經朕親加改正，方可頒發。而以理藩院所擬原稿示蒙古王公，多不能解。緣繙譯人員未能諳習蒙古語，就虚文實字，敷衍成篇。……又如從前德通所譯清文，阿岱閲之，往往不能盡曉；……乃由德通拘泥漢字文義，牽綴爲文，於國語神理，全未體會。”昭槤《嘯亭續録》卷三： “貝勒存齋主人永珔言：‘今日之翻譯經典，即如南人學國語，衹能彷彿大概，至曲折微妙處，終有一間未達者”；當亦指漢籍之譯爲“清文”者，其書卷一嘗稱户曹郎中和素“翻譯極精”，即謂以“清文”迻譯《西廂記》、《金瓶梅》等也。伍拉訥子《批本隨園詩話》於卷五《徐蝶園相國元夢》條有批語： “翻譯《金瓶梅》，即出徐蝶園手”，則《金瓶梅》“清文”譯非衹一本矣。海通以前，清人論“譯事之難”，殊不多見，故拈出之。
伏爾泰謂，倘欲從譯本中識原作面目，猶欲從板刻複製中覩原畫色彩（Qu’on ne croie point encore connaître les poètes par les tra- ductions；ce serait vouloir apercevoir le coloris d’un tableau dans une estampe）。有著書論翻譯術者，嘗列舉前人醜詆譯事、譯人諸詞，如“驢蒙獅皮”（asses in lions’skins），“蠟製偶人”（theMadame Tussaud’s of literature），“點金成鐵”（the baser alche- my）之類頗夥；余尚别見“沸水煮過之楊梅”（a boiled straw- berry）、“羽毛拔光之飛鳥”（der gerupfte Vogel）、“隔被嗅花香”（smelling violets through a blanket）等品目，僉不如“嚼飯與人”之尋常而奇崛也。
Samuel Butler，Characters，“ A T ranslator”， Prose Writings， ed. A. W. Waller，170.
Ch. Morgenstern：“ Der mittelmässiger Uebersetzer rechtfertigt sich ，”Epi- gramme und Sprüche，R. Piper，45.
Don Quijote，II. 62，“Clásicos Castellanos”，VIII，156.
Littérature et Philosophie mêlées，“Reliquat”，Albin Michel，253.
Parerga und Paralipomena， Kap. 25，§ 299， Sämtl. Werk.， hrsg. P. Deus- sen，V，627. Cf. E. M. Fusco，Scrittori e Idee，578：“trasposizione o sostituzione di strumenti：ad esempio l’adattamento al pianoforte di un’opera concepita e scritta per orchestra，e viceversa.”
Essai sur la Poésie épique，in Oeuv. compl.，éd. L. Moland，VIII，319. Cf. Herder：“der verzogenste Kupferstich von einem schönen Gemählde”，sämtl. Werk.， hrsg. B. Suphan，V，166.
E. Stuart Bates，Modern Translation，1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