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 全宋文卷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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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以自序》。按此篇載《宋書》本傳。陳澧《東塾集》後附《申范》一卷,録其《傳》全文而逐段評駁之,力辯范曄無謀反事。《傳》載此篇後著語曰:“曄自序並實,故存之”;陳氏遽斷曰:“沈休文云‘自序並實’,則凡誣衊之言皆不 ‘實’也。休文此言可爲蔚宗雪冤矣,此乃良心不能滅盡也。”此篇舍首句言“吾狂釁覆滅”外,皆述“意中所解”之學問文章,不及其他,沈云“並實”者,指曄自言文學語,豈得泛申傍通?陳氏宅心甚厚,而樹論未堅也。《序》中自贊《後漢書》之文詞則曰: “奇變不窮,乃自不知所以稱之”,自贊音樂“至一絶處”則曰: “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無極。”我與我周旋,傾倒如此,旁人當爲絶倒也。陶望齡《歇菴集》卷一三《游洞庭山記》之八記蔡羽“怪誕”:“置一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羽尤以善《易》自負,故稱‘《易》洞’也。”曄之於己,不啻向鏡低頭;自謂“稱情狂言”,殆人之將死,其言也肆歟!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嗤笑矣。《黄岡二處士集》本杜濬《變雅堂文集》卷二《初刻文集自序》:“刻才及數篇,杜子手之而笑。客或問:‘翁何笑?’杜子曰:‘昔范詹事自贊其《後漢書》爲天下奇作,吾嘗笑之。今吾意中之言,彷彿詹事,吾恐後之人又將笑吾也,是以先自笑也!’”自笑在先,則傍人又祇趁笑而非匿笑矣(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四五《張裕》、卷四五九《舒州人》)。

【增訂四】杜濬自贊其文,而復謂“吾意中之言,吾恐後之人將笑吾”自贊。竊謂此類“意中之言”,大言而不怍,重言而不怠,朱仕琇其尤也。《梅崖居士文集》中十篇而九,皆自評自賞,津津口角流涎;覩記所及,古人無與之儔,雖桑悦亦遠勿如,今人則吾不知矣。

“口機又不調利,以此無談功。……文章轉進。”按參觀《史記》卷論《老子、韓非列傳》。“常恥作文士。”按曄於文矜心刻意,而曰“恥作文士”,猶《全梁文》卷一一簡文帝《與湘東王書》: “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蓋以“史”之文别於“篇什”之文也。《史通·鑒識》、《覈才》兩篇論詞之“文”不同史家之“文”,“灞上兒戲,異於真將軍,故以張衡之文,而不閑於史,以陳壽之史,而不習於文”。朱弁《曲洧舊聞》卷二:“東坡嘗謂劉壯輿曰:‘《三國志》註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辭也。’壯輿曰:‘端明曷不自爲之?’東坡曰:‘某雖工於語言,也不是當行家’”;正自言雖工爲詞人之文而不能爲史家之文也。鄭樵《夾漈遺稿》卷三《上宰相書》:“修書自是一家,作文自是一家;修書之人必能文,能文之人未必能修書。若之何後世皆以文人修書?”;則似“良史之才”必有“篇什之美”者,不如《史通》覈才之當。章學誠自命爲鄭樵《通志》之後世鍾期,《文史通義》内篇六《答問》:“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發揮尤暢。此義實已藴於曄《書》中矣。顧炎武《亭林集》卷四《與人書》又《日知録》卷一九《文人之多》譏“無足觀”之“文人”,桂馥《晚學集》卷一《惜才論》惜“不得爲學人”之“才人”,與曄之“恥作文人”,遥相應和,均重“學究”而輕“秀才”者歟!蓋略類《法言·吾子》之以詞賦爲“壯夫不爲”,而迥異《典論·論文》之尊詞章爲“經國大業、不朽盛事”。《全梁文》卷一一簡文帝《答張纘謝示集書》:“而況文辭可止,詠歌可輟乎!‘不爲壯夫’,揚雄實小言破道;‘非謂君子’,曹植亦小辯破言。論之科刑,罪在不赦。” 范曄輩當同科連坐耳。

“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按前二語與後二語,造句異法;苟整齊而通同之,改後順前,可曰:“旨牽於義,意移於韻”,改前從後,可曰:“形盡其事,藻急其情。”四者皆文之病累;下文云:“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爲主,以文傳意,以意爲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則指文之去病無累者。更端以説,兩邊並到。“事盡於形”,當合觀下文“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爲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陸機《文賦》:“期窮形而盡相”,范氏則謂形容事物而能窮態盡妍,尚非文之高境,“事外”猶當有“遠致”。即《文心雕龍·隱秀》所言“文外之重旨”,“餘味曲包”,或焦竑《筆乘》卷三録鄭善夫手批杜甫詩所謂“杜病在求真求盡”,亦如作畫之貴“意餘於象”也;詳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一三《張萱》。“情急於藻”,當合觀《南齊書·文學傳》陸厥《與沈約書》:“急在情物而緩於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章句、意之所緩。”范氏此句謂本旨爲抒情而乃急於敷藻;以詞藻爲首務,忽情志之大本,急所當緩,顛末倒置。於是情約藻豐,博文滅質,“其詞流”矣。“義牽其旨”,“義”指文字訓義,“旨”指作者意旨,“牽”如 “牽率”之“牽”,謂用字失律,則達意生障。《文心雕龍·指瑕》:“立文之道,惟字與義”,韓愈《科斗書後記》:“思凡爲文字,宜略識字”;皆言文字訓義之不可忽。苟不知訓義而妄作,則如《指瑕》所謂“課文了不成義”;苟不顧訓義而好奇,則如《練字》所謂“‘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異”。均未爲辭達“旨見”耳。“韻移其意”,當合觀下文“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文患……韻移其意”之“文”,指《雕龍·總術》引“常言‘有文有筆’”之“文”(參觀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文言説》又卷五《學海堂文筆策問》、宋翔鳳《過庭録》卷一五、《學海堂文集》卷七侯康等《文筆考》);“手筆差易,文不拘韻”之“文”,如《雕龍》標目“文心”之“文”,通言而施之於“筆”。韻能移意之患,别見《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詩人玉屑》卷六引《陵陽室中語》記韓駒曰:“意正則思生,然後擇韻而用,如驅奴隸,此乃以韻承意,故首尾有序;今人作次韻詩,則遷意就韻,因韻求事”;錢秉鐙《田間文集》卷一六《兩園和詩引》:“‘詩言志’,志動而有韻;今和詩因韻生志,是以志從韻也”;李良年《秋錦山房外集》卷一載施閏章一札:“近人爲韻所限,或礙好詩,直是作韻,非作詩耳”(《愚山文集》卷二七、二八未收,參觀吴喬《答萬季野詩問》、納蘭性德《渌水亭雜識》卷四);詩家甘苦之談可借申曄意。陸厥《與沈約書》、鍾嶸《詩品·序》皆深非文韻,而未及此患;《雕龍·聲律》亦祇知“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曄殆首發斯隱者乎。曄自作“文”,僅存而不足徵,鍾嶸《詩品》列曄詩於下品,謂“乃不稱其才”。然《史通·稱謂》指摘《後漢書》云:“范《贊》之言季孟也,至曰:‘隗王得士’。……意好奇而輒爲,文逐韻而便作”,正譏曄“逐”上句“公孫習吏”之“韻”,遂虚構“好士”之“意”。《後漢書·贊》中此類當尚有,亦見即不爲 “文”,未必全無“患”、“累”。抑“記事之史”雖不同“篇翰” 之“文”,而其“讚”則“義歸翰藻”,仍是“文”耳。既“以意爲主”,聲韻詞藻均能喧賓奪主;陸機《文賦》僅謂“文不逮意”、“言順而意妨”,曄語愈加邃密。沈約《宋書·謝靈運傳· 論》美張衡“文以情變”;倘“情急於藻”、“韻易其意”,則偏其反而,情以文變,即謝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一、二四所謂 “詞後意”。《全梁文》卷五二王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傳》:“孟堅辭不逮理,平子意不及文”,謂班固質勝而張衡文勝,又適與沈約評品牴牾。後世談藝者而傭耳賃目,將左右作人難矣。

“性别宫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爲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按《詩品·序》記王融論聲律,並推范、謝,可以參證。陸厥《與沈約書》亦以此節與約《謝靈運傳·論》中“靈均以來此秘未覩”一節並舉。約《宋書·范曄傳》言其“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傳末全載此《書》,則曄之了會文韻,約不應不知,而《論》中儼以“知音” “先覺”自居,不道曄名,豈以曄徒知而不能行耶?曄自言宫商清濁真能“全了”,而又自言“才少思難”,操筆成篇“殆無全稱”;則“言之有實證”者,未嘗行之爲“實證”,仍屬“空談”,故約不以擁篲清道許之歟。“手筆不拘韻”,尚是皮相之談。散文雖不押韻脚,亦自有宫商清濁;後世論文愈精,遂注意及之,桐城家言所標“因聲求氣”者是,張裕釗《濂亭文集》卷四《答吴至甫書》闡説頗詳。劉大櫆《海峯文集》卷一《論文偶記》:“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之矩也;神氣不可見,於音節見之,音節無可準,以字句準之”;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四:“朱子云:‘韓昌黎、蘇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從古人聲響處學’;此真知文之深者”(《朱文公集》卷七四《滄洲精舍諭學者》:“老蘇但爲學古人説話聲響,極爲細事,乃肯用功如此”);吴汝綸《桐城吴先生全書· 尺牘》卷一《答張廉卿》:“承示姚氏論文,未能究極聲音之道。……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謂能矣,顧誦之不能成聲”;均指散文之音節(prose rhythm),即别於“文韻”之“筆韻”矣。

【增訂四】唐庚《眉山文集》卷二三《上蔡司空書》:“所謂‘古文’,雖不用偶儷,而散語之中,暗有聱調,其步驟馳聘,亦皆有節奏,非但如今日苟然而已。”此即桐城家論“古文” 所謂“音節”之説,却未嘗溯及之也。

古羅馬文家謂“言詞中隱伏歌調”(est autem etiam in dicendo qui- dam cantus obscurior),善於體會,亦言散文不廢聲音之道也。

“既造《後漢》,……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論》;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按班書之“贊”,即范書之“論”,尠如曄之從衡馳騁、感慨飛揚者,後來洵爲居上;班“述”范“贊”,伯仲之間,均餘食贅行也,“無字虚設”之誇,前引《史通》指摘《隗囂傳·贊》,已足破之;若夫“傳”,則范記敍之筆遜班多多許。張邦基《墨莊漫録》卷六載李格非《雜書》有云:“范曄之視班固,如勤師勞政,手胝薄版,口倦呼叱,毫舉縷詰,自以爲工不可復加,而僅足爲治;曾不如武健之吏,不動聲色,提一二綱目,郡吏爲之趨走,而境内晏然也。”蓋謂范刻意著力,不及班舉重若輕、行所無事耳。《全晉文》卷一〇二陸雲《與兄平原書》稱其作《吴書》“真不朽事,……兄作必自與前人相去,《辯亡》則已是《過秦》對事”。陸機工於“文人之文”,非曄所能望項背;其“著述之文”,則《史通·本紀》、《曲筆》二篇所彈射之《晉三祖紀》,今已喪佚,《吴書》偶於《三國志》裴註中覩之,見虎一毛,未知其斑,末由持較《後漢書》。至與賈生争出手,固機、曄二人所齊心同願也。

“吾於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傳矣!”按語氣大類《世説·雅量》記嵇康臨刑彈琴,歎曰:“《廣陵散》於今絶矣!”曄於文韻,操筆不如識數,而於音樂,識曲不如操縵,心手不齊,兩藝適反。宋儒談道,好言“理一分殊”,造藝亦猶是爾。藝之爲術,理以一貫,藝之爲事,分有萬殊;故范曄一人之身,詩、樂連枝之藝,而背馳歧出,不能一律。法國一畫家嘗謂:“藝術多門,諸女神分司之,彼此不相聞問,各勤所事;世人乃概舉‘藝術’而評泊焉,無知妄作也!”(La critique d’art!quelle sottise!Les Muses ne causent jamais entre elles;chacune travaille de son côté);雖有激取快,而好爲空門面、大帽子之論者,聞之亦可以深省也。

Cf. A. M. Clark, Studies in Literary Modes, 171 ff.( the difficulty of rhy- ming);J. Pommier,Questions de Critique d’Histoire littéraire,104 ff.(les boutsrimés).

Cicero, Orator,XVIII. 57; cf. G. Saintsbury, A History of English Prose Rhythm,6.

Degas, quoted in A. Gide, Journal, 4 juillet,1909,“ Bib. de la Pléiade”,274;cf. A. Russi,L’Arte e le Arti,13 ff.:“Esiste l’Arte o esistono le arti?”e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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